2010光州双年展:万人谱

亚德莎·亨德尔斯 伙伴(泰迪熊计划)(局部) 2002 多伦多亚德莎·亨德尔斯 基金会惠允

彼得·弗施利和戴维·魏斯 可见的世界 1986-2001年 透光桌、3000张照片 83 x 2805 x 69 cm ©彼得·弗施利和戴维·魏斯

本届光州双年展,用艺术总监马西米利亚诺·吉奥尼的话说,是一部“肖像集”,“一场有关面部和眼睛的展览”。出发点很简单:人类制作图像以阻止时间流动,完成之后又利用图像为自己做各种奇怪的事情。双年展的最终形态则是大量图片的整编分类,主办方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姿态试图以此对抗如今拍照成瘾的世界里汹涌澎湃的数字潮流。

吉奥尼策展概念的灵感来源是韩国诗人高银的长篇叙事诗集《万人谱》。这个题目的汉语翻译显然比英语翻译(10000 Lives或韩语拼音的Maninbo)靠谱得多。他花了很多工夫解释“万”的意思不是数字一万,而是指众生;“人”也不单是生命,还指人类;而“谱”则是集子、册子的意思。这些都是英语翻译里完全看不出来的信息。这一命名的姿态是礼貌的,巧妙地指涉了韩国民主运动期间的一部文字作品:反独裁活动家高银在入狱期间创作了这篇长诗,通过描绘他过去生命中见过的每一个人来抵抗疯狂与遗忘的侵蚀。高银的长诗以其庞大的篇幅(共三十卷)充分体现了吉奥尼渴望突显的数量和杂多性;策展人反复提醒我们,高银的描绘对象里也包括了文学作品和历史中的人物,正如本次展览不仅展出艺术品,也将文化产品和现成图像包含在内。

“谱”字对于理解整场展览的概念结构至关重要。几乎大半参展作品都可以通过这个在字典上被定义为“依照事物的类别、系统制的表册”的字得到解释。画册封面作品是北京商人叶景吕一生所有的肖像照片集。叶景吕从20世纪初开始,每年都去摄影棚拍一张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他从清朝末年担任中国驻英大使随员到1968年病逝的人生历程。画册封面是叶景吕年轻时的照片,封底是他衰老的侧面剪影。这一覆盖范围广、时间跨度大,但整体贯穿一条基本线索的美学逻辑在很多参展作品中都可以找到,其中包括弗施利和魏斯花了十五年时间收集、摆放起来长达二十八米的旅行照,菲利普-洛卡·迪柯西亚充满视觉韵律的《一千张》宝利莱相片,汉斯-彼得·费尔德曼精心搜罗编辑的“9·11”事件后第二天早上各大报纸头版,以及亚德莎·亨德尔斯收集的三千多张拍摄于20世纪前半叶,全部有泰迪熊出镜的历史照片。

展览主线清晰到有点像仁慈的独裁,从双年展展场四个大小相当的展厅心无旁骛地一路延伸。第一个展厅审视了人类在照相机前的姿态,展出作品有麦克·迪斯法默拍摄的美国四十年代阿肯色小镇居民肖像,贝略克镜头下被涂掉脸的新奥尔良妓女,阿诺德·霍里曼挪用的六十年代电影片段(画面上是荷兰新教徒村民躲避相机镜头的图像)。第二个展厅将目光对准观看的视觉机制,开篇是史坦·凡德比和保罗·夏里兹等视觉魔术师的作品,但很快对社会意义的关注占了上风,比如塞斯·普莱斯的作品就思考了丹尼尔·珀尔的斩首视频如何在网上流传,哈朗·法洛基的作品记录了从伊拉克战场回来的美国大兵如何接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他们在虚拟现实中通过精心编排的图像和心理指导释放濒死体验遗留下来的巨大压力。

毛里齐奥·卡泰兰 无题 2008年 硅树脂、衣物、木头 140 x 140 x 70 cm ©毛里齐奥·卡泰兰 摄影:泽诺·佐提

第三个展厅说明了图像如何一步步变成充满政治历史指涉的象征符号,也是全场重点所在。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收租院》103个新近铸造的玻璃钢镀铜人像(这件 从四川美院借来的作品间接回应了哈洛德·塞曼1972年策划卡塞尔文献展期间失败的尝试,当时塞曼就想将该作品收录在内而未果),然后是崔秉洙的大幅人像 作品,画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学生运动中被警察殴打致死的学生李韩烈,事件发生后,改革者迅速聚集在这幅肖像周围,声援民主斗争,并且护送李的遗体从汉 城回光州。展览现场,李的肖像被放在一辆黑色的灵车上,肖像背后还有警察划破的刀伤。中间也穿插一些稍微不同的作品,例如拉比·穆若的作品以切·格瓦拉之 死的著名图片为研究对象,摄影师保罗·富斯科在护送罗伯特·肯尼迪的列车上从窗口拍摄了一系列默哀民众的照片。整个展厅在顾德新和卡尔·安德烈这对组合处 达到高潮,前者的文字墙上写满以“我们杀过/我们吃过”开头的简单句,作品近乎抽象的气质仿佛是对后者极少主义的某种回应。一转角,出现在观众眼前的是金 边红色高棉监狱博物馆里囚徒临刑前的照片,这些肖像照在当代艺术史中的地位自1997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后已经变得非常复杂。

第四间展厅继续讨论符号化、图腾化的物品。迈克·凯利1993年的展览“诡异”被重新布置展出,但这回的主角是韩国葬礼上用的人偶。毛里齐奥·卡泰兰巨大的受难者和蒂诺·赛格尔首次只有一名舞者表演的行为作品放在一起,后者明确禁止拍摄,但地板上的舞者有一刻还假装抓拍观众。两边的展厅似乎主要留给那些因为空间或概念的原因无法进入主展厅的作品,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到不少有意思的组合,比如瑞安·特雷卡丁和辛迪·舍曼。谢德庆打卡的行为装置作品将艺术家每隔一小时打一次卡拍摄的快照贴满了整个房间,充分解释了整场展览的组织理念。

和上届光州双年展策展人奥奎·恩维佐的情况一样,吉奥尼这次对中国艺术家的选择也偏门而且有趣。他认为,国际大展按国家挑选艺术家这么多年,如今民族背景已经被正常化。除了上面提到的艺术家以外,其他参展的中国艺术家包括郭凤仪、阚萱、刘伟、刘铮、吴文光、张恩利和周啸虎。吉奥尼的普世精神令人称道;唯一缺席的地区是台湾(台湾缺席很奇怪,因为台湾与朝鲜经常被人拿来类比)和朝鲜。后者空缺是因为韩国统一部长期以来禁止展示任何来自朝鲜的物品或图像,这又说明,不管双年展对外宣称纪念民主和开放的宗旨听上去多么美好,不管这一届展览呈现了多少不同的图像和观点,有些图像仍然是不可触碰的真正禁区。      田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