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逻辑:论林天苗新作

《黑的一样》(局部),2011年,黑色羊绒,树枝,动物骨骼,金箔,棉布,亚麻布,476 × 161厘米

已经进入个展开幕的倒计时阶段,位于北京通州自宅底下的林天苗工作室还是非常安静,不过那些刚刚完成、或即将完成的各件作品明显地令巨大的空间开始变得拥挤,而工人们悄无声息的专注工作更是升高了白色空间里的紧张温度。已经到了最后的备战时刻,林天苗还在思考她的最后一件作品。

即将展出的是林天苗去年9月开始创作的一组新作。这之前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林天苗一直在寻找新的方向,直到去年9月,她创作了暂名为“N年的一样”的这件作品—五彩丝线做成的昆虫、动物、骷髅被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绣在一块大布上,组成宛如大爆炸场景的放射形状,这爆炸,犹如宇宙的初始,也仿佛它的终结。后来,福岛核电站的核泄漏事件发生,林天苗看到很多因核辐射而发生变异的生物形象,意识到毁灭、重组与新生的共生关系。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形式的、内容的、观念的问题终于汇聚到了一起,并且找到了方向。

谈论林天苗,难免要从女性艺术的线索出发(这样的谈论在中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正是因为没有完成充分的探讨与辩论,才导致人们对这个问题误解重重,加重了女性艺术的边缘化)。从近几年的发展线索来看,2008年在北京长征空间的个展“妈的”,是艺术家作为一名中年女性发自个人角度的纠葛、无奈等心理的梳理,通过自我的个性表达,达到普遍层面的共鸣。2009年在浦江华侨城的个展“对视”,是林天苗对普遍的女性问题的直接反应。当时,策展人黄专要求艺术家做一个更大更广概念的东西,林天苗从身边各个年龄层次的女性身上,看到了女性自我更加丰富不同的态度、层次和身份,遂创作了作品《徽章》。由此,艺术家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关于“女性艺术”的问题,进入到创作的新阶段。然而,从旧的框架中解脱,并不代表立刻就有了新的方向和目标,为了寻找新的突破口,又花了林天苗一年多的时间。

《金的一样》(局部),2011年,画面刺绣;真丝布,树脂骨骼,金线等,504 × 250厘米

分解、分裂、选择、组合、排除、死亡、重组、再生—林天苗这一年半以来的新作品,是这些概念长期在脑与心中敲打与回绕的结果。仅仅在十年甚至五年之前,这些概念似乎还离普通人非常遥远,但现在,环境、食品、空气、水源的安全与再生、以及与所有这些问题息息相关的政治,成了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压迫到所有人焦虑的神经,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林天苗试图使用她自己的语言去描述与表达这种困扰与思考。与此同时,北京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非常难以驯服的空间,也给艺术家对个展的构思提出了额外的挑战。于是,习惯了先凭本能和直觉做展览,事后才进行归纳整理的林天苗,不得不转换方法,先为这一系列的作品整理线索,建立一个叙事的逻辑和展示的框架。

这一逻辑的出发点是一种相当激进的平等主义:“我”(从个体出发并抵达普遍之人类)和植物、动物、甚至工具都是相同的,这是一切重组和再生的基础。这种平等观也和林天苗在近期创作中不断地接触各种动物的骨骼不无关系:“无论多小的动物,几乎和其他巨大的动物拥有差不多数量的骨骼,它的复杂和精细程度从来不会因为尺寸的变化而减少。”这让她在看待所有动物时开始使用同样的目光,进而也就扩大到所有的生物和人工造物。紧贴“平等”以及由此产生的“重组”主题,林天苗创造了一系列带着考古发现般的视觉呈现的“物”:那是一件件工具和生物(人类和动物)的部件的组合。工具的零件与生物的骨骼,被赋予同等的地位与处理,通过丝线缠绕所完成的“嫁接”,使一个新的物被创造了出来。当不同的物被正确、或是偶然地结合在一起,它所散发的视觉的和功能的能量,非常让人感到兴奋。

但仅仅是一句“一样/The Same”尚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语言,林天苗为进一步的商榷与探讨预留了空间,所以在“一样”的预设之下,每一件作品的任务便是去完成和回答这个概念所带来的各种不同的疑问。在一组八件的《没准儿一样?》里,林天苗不仅实验了新一轮创作的构图,也让内容展开了一个微观的讨论:看上去很像的作品,其实存在着细微的差异,而它所要讲述的,跟人类文化里的情况一样—任何细小差异的形成,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由此展开进一步讨论,“一样”其实就是“不一样”,通过强调“一样”,是为了引向多种的方向、可能、补充。所以,针对“一样”所能达到的程度,林天苗做了十种可能性的分析,并以视觉方式将之一一呈现。这些可能性再经过林天苗的语词系统的翻译,就变成了这个系列不同作品的标题:都一样、一样、N年的一样、可能一样、就是一样、没准儿一样、以及通过不同情绪的色彩所定义的:黑的一样、灰的一样、金的一样。

《没准儿一样?-4》,2011年,亚麻布,棉布,真丝布,真丝,聚脲,树枝,180至200 × 101至130厘米

惊人的华丽和精致是这组作品视觉上最大的特点,通过超大工作量的手工劳动,林天苗以包裹、覆盖、拼贴、堆积等手法,创造出一个个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密度世界。如此疯狂的铺张与堆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当代社会夸张的奢侈与贪婪的表现。所以如果这些作品会让人感到疯狂与不适,那也不是一种偶然,按照林天苗的设想,所有那些在视觉上进行的极端理性的精密设计,都是为了抵达极致的感受,并且这些感受必须能够形成一种生理性巅峰体验。而所谓巅峰体验,正如其字面意义所显示的,意味着一旦到达、就会坠落,它在美学经验与身体经验之间建立起了直接的通道。

颜色的使用也是为了追求视觉上的极致。林天苗是一个非常讲究控制力的艺术家,以往的作品在用色上表现得非常节制,往往只使用白或灰等非常中性的色彩。在新作中,多种颜色的运用算是一种新的倾向,但这仍然是严格控制的结果,并且仍然遵循追求巅峰体验的林氏法则,尤其是在使用粉色和金色时,林天苗精确地对观者从生理到心理的反应进行了设计。

这一次的用色几乎可以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统性的解释:粉色是一种不稳定、容易消退的颜色,在男女两性不同的视角中代表着不一样的解释。这种暧昧、含糊、以及易消逝的特性,被林天苗解释成一种特别华丽但又特别短暂的情感。黑色和灰色,在林天苗的系统里都是中性色,所代表的情感却各不相同。黑色是一种东方的诗意,看上去极其简单的黑却拥有极为丰富的层次。在《黑的一样》中,为了找到完全不反光的极致的黑,艺术家找到一种昂贵的吸光的羊绒,然后再将最精细的生物骨骼(蛇和蜥蜴的骨节、麻雀的脑袋、蝙蝠的脊椎、知了的翅膀)包上金箔与之相配,突出一种极端的敏感以及由此带来的诗意。灰色是速度与堆积,体现的是人为感和工业感,一种令人感到沮丧的混凝土般的沉重。最为有趣的是金色,它所代表的华丽和财富是每个人所追逐的,但作为颜色,它只是中性色,和黑白灰没什么两样。在材料上,林天苗选择的金色,是通过手工贴包昂贵的纯金箔来完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又被材料刺激,发现了金的“个性”—它不是布,却比布更加柔软和善于延展,同时,它一方面是永恒不变的、一方面又非常难以掌控,这简直就是对追逐它的人的一种反讽:你无法真正拥有我,因为你无法真正掌控我,而且我比你永恒。换言之,金只属于它自己。

距离新展览开幕还有一个月时间,林天苗仍在思索《金的一样》的最终形式。已经着手制作的,包括千余个用金箔包裹的迷你小人,以及用金色丝线密密包裹的人骨。也许到了最后一分钟,所有的一切都会推翻,但这并不会抵消她之前的努力。因为到头来,林天苗对自己的要求非常简单,就是通过精准的表达和对材料的控制,挖掘不同的视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