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概括的·抽象的

展览现场,2011年,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

1986年,一个24岁的年轻人做了两件事。其一,原名“丁荣”的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丁乙;其二,他在一张84厘米见方的画布上画上格子与X,取名为“禁忌”。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件,从个人意识出发,将对意义的压缩和简化付诸行动,成为丁乙艺术道路的重要转折。在研习了塞尚并深受其影响之后,受困于中西方文化夹击的丁乙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的压力。他意识到无论东西方艺术,在传统面前循规蹈矩或依样画葫芦都是死路一条,应该“让艺术变得更陌生,没有绘画性,没有表现性”。

这种亟欲突出重围的心态可从《禁忌》一画中一窥端倪。这张画被安排在美术馆主展厅的入口处,是整场展览中唯一一张“十示”系列以外的布面作品。它既是此次展览的一个隐性题眼,也可被视为丁乙艺术生涯真正的出发点。这张画看上去质朴沉实,还带有表现主义风格及1980年代特有的理想色彩。方格规划界限,黑叉表达决绝。画面传递出的仪式感—来自于手工而非形式,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中,虽已在丁乙的绘画里改换颜面,却不曾淡化。展览主要回顾了丁乙1986年至今创作,其中包含35件布面绘画与26件纸上作品,对了解艺术家“十示”系列绘画的来龙去脉及其对中国抽象绘画的影响十分有益。

事实上,自1980年代末以来,丁乙的“十字画”对于中国抽象绘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那简洁而著名的“+”与“x”,不仅易于辨识和记忆,更以其视觉的规定性和秩序感纾解时代的嘈杂与喧嚣,他以重复性的手工劳作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将绘画还原为最朴实的工作,消解人们对经典建构的愿景。由此去看《禁忌》之后的一系列以“十示”命名的画作,便可理解展览标题“概括的·抽象的”的要义,其提点的并非是物质形式的简化,也不是精神品性的提纯。意义的衰微、叙事的消失开启的是一种更为豁达的、开放的意识演绎方式以及日复一日劳作、用身体践行的日常观念。

丁乙曾提出“让画没有意义”,这在注重知识理论、哲思启蒙的年代,在艺术界扯起文化批判大旗的语境中,若非戏言,实则需要有相当冷静与理性的洞察力。这种意识透露出丁乙对图像膜拜与观念漩涡的隐忧和警惕,随之而来的,是艺术家一种自然的、自觉的选择偏离。尽管丁乙的“+”来自印刷中用于校准坐标的十字线纹,并于1988年将之十分标准地画在第一张“十示”作品里(在红黄蓝三原色的背景下,它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准星儿),但他当时的选择与状态并没有被锚定到当时的主流艺术范畴。

丁乙如何以画家的身份自处?这个问题在此刻凸显出来。1980年代中后期,同在上海的许多年轻画家不约而同地参与抽象实验,产生了独具地域特征与美学旨趣的“上海抽象”,这是丁乙创作的背景之一。而在画“十示”以前,丁乙还做过行为艺术,关注当时中国的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但他本分地回到画布前,用尺子、胶带和鸭嘴笔打格子、画十字,再填色。就绘画而言,丁乙曾受到关良、吴大羽、郁特里罗、塞尚、马蒂斯、蒙德里安、弗兰克·斯特拉等人的影响,后两者尤其是斯特拉的“硬边绘画”对他“十示”风格的形成意义重大。所以在早期的“十示”作品中,丁乙更注重对人工痕迹的消弭和画面机械质感的营造,由此形成其简洁、中立、理性的视觉语言。这种语言风格在后续创作的变化发展中得以不断强化。

《草图13 件》,1987-1989年,丙烯、铅笔、纸,尺寸各异

丁乙绘画的转向,也许很难简单地归因于他对图像叙事和意义阐释的审慎,抑或回避对所处时代和社会环境的主观表达,也无法以某种抽象艺术的发轫来一言以蔽之。当把丁乙的绘画路径放入具体的历史时期与个人情境中去回溯时,更能理解艺术家不断在探寻与怀疑、内部与外部、吸收与继承之间找到平衡点,才是其艺术逐渐成熟的标志。结果是,对丁乙而言,直观、清晰的视觉叙述和规则比什么都重要。

丁乙绘画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对实验的热情,这恰恰是此次展览的一个统一要素。在他二十余年的创作中,他尝试运用各种媒介工具,除了常见的帆布、油彩与丙烯,还有麻布、成品布、瓦楞纸、扇面、木炭、粉笔、圆珠笔、油画棒、铅笔、马克笔等等。其实验的丰富性可在一个独立的小展厅中慢慢研究,这里以墙面和展柜的方式陈列了一系列丁乙的纸上作品与手稿。其中,以彩色铅笔和墨绘于宣纸上的长卷《23个圆》与《十字草》,以水墨表现十字研究,除了使人想起丁乙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学习国画的经历,亦看到他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审视与思索。

其实,从早期的“硬触觉”,到开始徒手画画的“口语化”阶段,到多元的材料实验,再到用荧光色与金属色来表达上海的都市迷幻,丁乙的“十示”系列一直在变。它们清晰的轮廓下隐含着多样性与复杂性,其如细胞繁殖般的生长系统与丁乙掘进的作画方式以及随机的色彩原则息息相关。在这样的方式下,每一张画都拥有独特的基因密码,生命的坐标亦不相同,其绘画的当代意义在流动的景观里显现出来。

展览的重头戏是丁乙二十多年来创作的“十示”布面绘画。丁乙追求平凡色彩中颜色的光辉所流下来的笔触。他对颜色的运用遵从光的规律,色彩具有极其活跃的弥漫性。有趣的是,丁乙往往只能用有限的颜色去模拟自然或城市的色调与光感,如粉笔的八色、荧光的四色,以及今年四幅新作中的黑白灰。这四幅新画在展厅后部一个敞开的四方空间里展出,如一个不连续的、暗哑的素色循环,淌过先前被五光十色浸染的眼睛,让身心清净。从彩色复归黑白,或可理解为丁乙对于城市与生命的感悟,繁花过眼,世事云烟,尘埃落定。

自始至终,丁乙都在面对限制。十字、格子布、色彩如是,连他创作的时间也要受制于身体和眼睛的状况。丁乙最近一次在国内的个展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他不是一个多产的画家,他对作品的自律要求甚高,甚至会放慢作画速度以增加创作难度。对许多人来说,画“+”与“X”能有多难?在丁乙的画中,这不是一个有关语言、形式、构图与涵义的问题,而关乎如何从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整理出秩序,在某种受限的环境中去突破限制。从简单到复杂再重回简单,其核心是观念,而非抽象,且观念亦不是深奥的黑洞。 吴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