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与核心——林穴的无题画

林穴,《无题(画卷二)》 1995–1998年,水墨画 457 × 152 厘米 摄影师:林子英@型艺工房
林穴,《无题(画卷二)》
1995–1998年,水墨画
457 × 152 厘米
摄影师:林子英@型艺工房

生于1968年的林穴,是一个谜。今年林穴获邀参加第55届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其作品于马西米利亚诺·焦尼策展的“百科殿堂”展示,仿佛一举成名。在此之前,看过他作品的人,听过他名字的人,大抵不超过一千人,主要的观众是收藏家、观看展览的人,以及在网络世界搜索到“林穴”而看过作品图像的人。自2008年始,在安全口画廊举办个展,林穴从不参加开幕,亦没有撰写所谓的“艺术家声明”,了解其人其画,除了看他的绘画,便只能从零碎的新闻,以及展览图录刊载的文章窥探端倪。

神秘的人,画画也具有独特面貌。他的绘画像在描绘一种风景,包括山石、漂浮的国度、鸟虫花卉等,其山水结构只是形像,画家所营造的其实是一种潜藏的生命构图,自给自足的异域之所。至今,林穴创作的绘画作品不超过100件,每一幅画都以“无题”命名,画面出现钤印和题款,而林氏惯用水墨纸本,兼取直幅及横幅作为表现形式,这似乎都在提示观众,他的绘画或是溯源自国画传统;然而,分类只是提供辨识的指标,他的画仍有别于传统国画,近观远望,风景有异,我们应如何理解这些“无题”画呢?

回顾他的创作历程,并非这几年才开始创作,早在上世纪90年代,他曾获邀参加“宏利艺术新晋作品展九五”。当时香港已成立多个艺术组织及画会,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大学已设立艺术系,其他大专院校亦开办美术课程,林穴却没有报读艺术课程,也没有加入任何艺术团体,他按本能绘画,然而作品自入选1998年“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后,长达十年的时间,他没有再发表任何作品—销声匿迹了。踏入21世纪,新晋艺术家大都接受大学正规的艺术训练,创作重技艺,亦重思辨,租用工作室创作,出席开幕派对,已成趋势。林穴隐遁十年后,连续四年举办个展,仍然特立独行,以登山为乐,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于纸墨间呈现。沉默的蛰居生活对其创作有何影响?停画十年,他的经历和思考对其画风的形成有影响吗?本文未必能解答以上问题,但愿提供阅读谜题的一点线索。

溯源日常
性本爱丘山。

林穴的性情与淡泊名利的古人相契。家住香港新界,离群隐居。自五岁由福建移居香港,他便常到城门郊野公园游玩,沉醉在山水草木之中。他喜欢登山远足,这是从小便养成的嗜好。受到大自然的感召,二十多岁时,他曾放弃工作到大陆的山村僻野居住过一段时间。置身山野的无人之境,令他感觉自己像在世界的核心。某个夏日黄昏,当他漫步荒野,远望山脚的炊烟升起,倏忽忘言泪流。他顿感迷失,非为那消散的一缕烟,而是领悟到世界即是一缕烟,一切不在时间之内,正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其后他返回香港,作品入选“当代香港艺术双年展”,因为家庭生计与个人理想的严重冲突所产生的压力,令他没有继续创作及发表作品。十年后他重新将竹枝削尖蘸墨,在纸上画画。因崇尚自然,所以选取简单的工具,而竹枝纯粹,非人工制品。林穴表示,通常一根竹枝便能完成一幅画,用完后才再上山采摘;而画画,是为了直接记录所见。

图源自《随笔集》
图源自《随笔集》

林穴称自己是自然的模仿者,“只看,没想”。他解释说,山中所见在画纸呈现,因有了形象仿佛是自己要说些什么,其实他没有刻意想表达什么意念,绘画时尽量减少思辨。这种对自然的模仿,或许是将日常情感呈现的过程。西方风景画强调写实,再现真实;中国山水画则注重文人笔墨意趣,遣兴抒怀。观其作品,画面的整体构图及内部组织,皆非真实的再现,寄情山水的精神则与文人契合。其创作源头应来自画家平日对自然的关注及感知世界的方式:登山而知大自然的形貌,后内化为对自然的感悟,透过直觉主导,以意创造了“看到”的事物。

然而,林穴又打比喻说,“纸是湖,我坐湖边静待瞬间鱼跃,然后把鳞光凝定下来,此鳞光非我臆想,而是再现山中所见”。他看到的是事物的存在。在灵感闪现时,他及时在画纸上捕捉那些于思想流动时沉淀下来、渗透真实经历的奇思异想。由于对自然的观察及喜爱所产生的移情作用,使他觉得即使一沓凌乱的书也有岩石的质感。画画是记录,亦是一种姿态。2008年至今持续进行的一系列浑然天成的习作,是“把平日山中所见抄录纸上”。

呈现核心

或许,画家极力追求纯粹的境界,所以画中的超现实景观既开放,又封闭,造成此悖论的原因是,画中山水物象的轮廓清晰可见,然而观众必须介入到图像的内部,主动观看,才能从众多的蝇头细节中推敲出端倪,窥探画家眼中、笔下无限的自然生态。他的绘画,似画家独白,其中亦有“旁白”:比如绘画旁边承继国画传统有一行题跋及自刻的印章,又如习作稿上自家臆造的书体文字。这些文字艰涩难懂,表面看来,文字是画家主动补充的内容,与图像相映成趣,实则无法阅读。

林穴没有接受学院艺术训练,萌生绘画的强烈愿望,是因为,1990年他在香港艺术中心看到台湾素人艺术家洪通的回顾展,深受启发,而开始创作。除了受到本能的驱使作画外,从画面结合绘画、书写文字和钤印的风格,亦可见二人的联系。画家说,读小学时,已对无法辨识的文字感兴趣。不能辨识的文字,似是画家与物沟通的窃窃私语,这套语言系统封闭,如此反复使用,倒成为画家的创作特色。这种独特性,体现在文字与超现实景观相结合之间的关系,似懂非懂,而文字生涩所造成的距离,并没有妨碍观众体会画面所呈现的质朴情感。如唐代书写“无题”诗闻名的李商隐,首首“无题”皆情诗,文字艰涩隐晦,读者仍能体会那不能言说、难以言说的款款深情。

90年代,大抵从自握竹枝绘画开始,林穴已形成个人风格。创作像无心播种而开之花,酝酿经年,渐至,数量不多,貌似重复而耐看,见其对宇宙万物的感悟及省思。画家以纸墨记录直率的情感,一挥而就,画面景观描绘精巧细致,以点线面及深浅浓淡的墨色经营压缩画面空间,层层叠叠,蕴含韵律,暗自彰显秩序,如专注细看,便能发现种种细节以及物的表情。

林穴开始只想完成一幅“看不完的山水”,画了一幅又一幅,源于对自然有难言的惦念。由单幅作品到系列作品。那十年光景的思与行,受潜移默化之功效,渐次影响他的创作:画家比以往较能冷静抽离地画画,如2010年创作的三幅《无题》,整体构图一致,画面空间的分割层次分明,以海为地,岛屿上的崇山峻岭直上云霄,微小生命孕育其中,而水中央以一圆形留白,内画海洋生物,使天地万物浓缩在同一画面中—圈内的微小生物呼应习作稿中物的诸种形态,平日的登山记录成了画家绘制宏篇巨幅的练习。林穴驾驭画面的能力及自信,进一步反映在一组12幅的系列绘画中。从小到大,林穴便对山中某棵树的果核着迷,每次走近必捡起细看。约两年前,他决定为它们做点事。因为喜欢雨天,有一次他乘雨上山,雨势太大时,他便在亭子等待雨稍缓才再上路,怎知走到树下雨又转大,刹那间狂风雷电。他说,当雨势淋漓捡果核的时候,那种难言的惦念再次油然而生,登时除了狂喜,只剩下一片空。一组12幅的无题画,便以果核为原型,记录这一次的体验。每一幅画呈现由不同角度观看桃核时的不同面貌。桃核于画心,俨如独立天地,漂浮于宇宙间。桃核的内部层峦叠嶂、万物繁殖,而雨云及涟漪,一上一下,则以淡墨及细小圆点标示,既象征天空和水面,又呼应画家的创作缘由,从而开拓了画面的内涵与想象空间,添加诗意。近在咫尺,观众仍需一种趣味以观看及细察,方能体会那言有尽、意无穷的微妙。

“没有不开花的兽,没有不开花的鸟”,这一诗情洋溢的句子蕴含哲理,为林穴的作品下了注脚。这是彝族史诗《梅葛》中的两句—关于繁衍,以及赞美春风吹来万物绽放的景象。林穴喜欢史诗式的创世神话,因其接近原点,个展“第六日”的命名亦与圣经创世故事有关。他说,“我常觉得不知下沉,无法领会上升的喜乐”。或许人生的历练及对大自然的热爱,促使画家憧憬美好,而他一直在想的是人的问题。他的无题画,正如布莱克的诗句—“一花一天堂”,渺小而伟大,刹那而永恒,千变万化而始终如一,仿佛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