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小窥的幽灵

《鬼躯》海报
《鬼躯》海报

在筹备十月刊的最后日子里,我收到一封署名为“Li Yuxin”的电子邮件。当时我正在埋头苦干,编辑着大量关于劳动及劳动所引发的文化现象的文章,不禁叹了口气,打开收件箱,只看到一则来自“她”的通知:

“你好,我的名字叫Li Yuxin。我是一名来自温州(中国浙江)的艺术家,自2009年起生活在罗马。

这个夏天,我在怀胎三月的时候被迫做了人工流产。

为了悼念我的孩子,我用他弱小的身躯创作了一件作品。”

我概括地总结了这件名为《鬼躯》的艺术作品的几个要点:

1.中国工厂的工人花费了五年的积蓄移民意大利。

2.她到达以后,却发现自己只是换了一间中国工厂打工。

3.她怀孕了,在被老板发现后,被迫人工流产。

4.工人偷偷地把胎儿装进一个瓮内,放在21世纪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简称为“MAXXI博物馆”)里。

5.工人称此为“艺术”。

十月刊的工作使我深深地陷入了哲学的深思中,思考劳动的价值,中国在人类历史阶段里的位置,以及艺术与现实之间的交互关系。因此,我立刻产生了要为作品《鬼躯》写一篇文章的想法。此外,几个小时前,《艺术界》编辑团队刚刚就“过境”栏目的框架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那是一个新栏目,旨在对游离于体制边缘以外的艺术创作进行调查研究。李女士毫无疑问已经“越”出了好多边界。我怎能忽略她?以下是从不同角度对《鬼躯》的解读。

解读一:一个幽灵正在欧洲徘徊!LiYuxin和她的故事是真实的。这个可怜的姑娘为了逃离中国的生活境况而奋斗多年,却在西方国家遭遇同样残酷的现实。所有资本家都一样。她力证了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产阶级没有国界之分的观点。无论在哪里,只要被资产阶级雇用,都无法逃脱被剥削的命运。阶级斗争并没有消亡;我们后代的命运证实了这一点。如此一来,在面对经济、政治、社会等方面的当权者时,《鬼躯》能强有力地捍卫“人”的尊严。尽管这件作品会招致人们的不满,但它还是值得我们同情和反思,成为一个奇特的苦难纪念碑。

解读二:中国是一只怪兽,无法阻挡,没有灵魂和道德!L i Yu x i n和她的故事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她是一个傀儡。此外,她的一切都经过了“修饰”。作品通过这种表象呈现,其背后的政治态度与“解读一”非常相似—对人性而言,资本主义是无情的—却导向了不同的结果:中国威胁论。资本主义对世界的控制由来已久,但现在其最有代表性的国家已不再是美国—大腹便便的某艺术家和西方媒体的耳目对处理涉及艺术、人权和中国的故事十分熟练,他们对这类事情的着迷便可证明这一点。这样说来,Li Yuxi n的指使者们可能会引发一个无耻的“热门话题”。

解读三:政治闹剧!Li Yuxin完全不是真实的。“她”是艺术家、保守党,或是由叛逆的大学生杜撰出来的。如此说来,我们或许可以猜测肇事者是意大利人,《鬼躯》则是一次抗议行动。侯瀚如今年9月出任了MAXXI博物馆的艺术总监,我们可以想象,在经济低迷的意大利,或许会出现一两个心怀不满的地区种族主义者—让一个中国人来执掌MAXXI博物馆?何等的亵渎!肇事者们要注意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有着不少“伤疤”“等”着你揭呢。第三个解读显然不“真实”。然而,通常来说,生活也并非真实。如此的解读在我脑里第一个出现,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值得去分析。我的猜测证明了我是一个鄙劣的人吗?我是否恶意地歪曲了Li Yuxin的本意?也许《鬼躯》呈现了一个真实的事件,而我却污蔑了她的名誉……

21世纪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
21世纪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

当然还存在其他的可能去解释《鬼躯》。然而,与其做更多的揣测,我们何不提出一个更重要的、适应于所有“解读”的问题:为什么要使用艺术的媒介记录、展示这一事件?

近一百年来,艺术定义的范围已经无远弗届。曾经,“美”的荣耀仅属于绘画和雕塑,而现在,我们不得不考虑一切事物的价值—厕所、电报、床铺、排泄,不胜枚举。就这方面来说,作为一个艺术家,LiYuxin有权使用她那未出生的胎儿来创作艺术作品。(然而,该策略却会引发人们对其创作真诚的质疑。中国当代艺术理应高于并超越这种胎儿闹剧。1)也许,作为一名默默无闻、仍然在生活中挣扎的业余艺术家,Li Yuxin认为一幅画或一件雕塑不足以令她的遭遇引起足够的关注。在不充分了解艺术家本人的情况下,这种说法无法得到确认。2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谁在Li Yuxin的背后布“局”,他/她/他们都把当代艺术理解成自由的终极代表、表达的安全之境,以及危难的保护伞。这是《鬼躯》所带出的仅有的积极意义之一。在此作品中,这也许是我们唯一值得记住的东西。

最后,即便并不了解《鬼躯》背后的真相,我还是宁愿Li Yuxin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这期杂志出现—这样,这件作品就不会获得不必要的关注了。打发时间的“游戏”或许更适合出现在侦探小说里,而不是严肃的当代艺术杂志中—对哗众取宠的艺术进行评论真的不是我们的风格,Li Yunxin是第一个投石问路的。凭什么是我去阻挡它的挑衅?我恳请读者们以对待目前当代艺术体制那样的存疑态度看待这个艺术计划。

你们谁要结伴去MAXXI博物馆寻找那个瓮?3请务必让我们知道你们在瓮里找到了些什么。我敢肯定,那会是一本崭新的《资本论》,抑或是张用过的足球比赛门票……

1. 在朱昱2000年创作的行为作品《食人》里,他烹煮了一个胎儿并吃了下去。整个行为过程被记录下来。同年,艾未未在上海策划的展览“不合作方式”展出了这件作品。
2. 本文作者原打算匿名采访Li Yuxin,但经过深思后,放弃了这个计划。这样做可能会构成共犯行为。用马克·扎克伯格姐姐的话说:“我认为互联网上的匿名需要停止。在使用真实姓名的时候,人们的行为规矩多了。”
3. 在MAXXI博物馆收藏品的搜索网页上查找“瓮”一词,结果仅有一件物品相关:卡罗斯·卡帕的《卡波比亚家族墓地,威尼斯的圣米歇尔墓园岛》,看上去是一幅建筑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