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痛的度量

《给爸爸 (或自己) 的六十个问题》,2012‐2013年 铅笔、丙烯颜料彩调色剂、油性墨,螺钉、用过的双层床的松木部件,尺寸可变
《给爸爸 (或自己) 的六十个问题》,2012‐2013年
铅笔、丙烯颜料彩调色剂、油性墨,螺钉、用过的双层床的松木部件,尺寸可变

哀痛的长度

[辞典,备忘录(memorandum)]:为父亲,母亲,哀悼十八个月。

——罗兰·巴特,《哀痛日记》1977年10月29日

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后翌日便开始记录这本《哀痛日记》(1977.10.26—1979.9.15),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诸多讲稿、文章及一本摄影札记《明室》。同样的哀痛,在区凯琳(Au Hoi Lam)的身上也进行了二十四个月——从“爸爸出海去”到“上海后记”——似乎两年的时间,应当是哀痛的长度。

“爸爸喜欢什么电影?”,“爸爸喜欢什么颜色?”,“爸爸如何挑选苹果和橙?”,“爸爸穿几号鞋?”,“爸爸的血压多少?”
“爸爸喜欢什么电影?”,“爸爸喜欢什么颜色?”,“爸爸如何挑选苹果和橙?”,“爸爸穿几号鞋?”,“爸爸的血压多少?”

罗兰·巴特在《哀痛日记》中担心别人认为他在以亲人的变故为题材做文学创作。同样,“爸爸出海去”一开始也并没有计划形成一个展览。区凯琳在父亲离世后接到了奥沙香港艺术空间(Osage)展览的邀约,随后在伴随哀痛的漫长过程中,才逐渐形成了整个计划。出于时间上的巧合,“爸爸出海去”第一次的展览与此次奥沙上海的驻留计划的完成与开幕都被安排在3月,恰好是区父逝世的周年。这也让两个阶段的展览自然形成了不同的感知背景。

生命本就应该是严肃而悲伤的。在人类情感中,最终极的情感表达应当是悲剧。哀痛这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在两年的时间里不断加剧,剥离,回复平静。人类情感的共通,大概只有在用死亡来做假设时,才能得到最大的共鸣。而痛苦的自我演绎,正是为了不忘记这痛苦,重新去排演的记忆。对于区凯琳来说,“上海后记”是“爸爸出海去”的一篇续集。

区凯琳的“上海后记”是由一件衬衣勾连起的故事。2001年,区父母在上海买了一件衬衣送给区凯琳,衬衣已伴随她多年。来到上海之前,便有了要用衬衣来作一件作品的想法。但因为忘记装进行李,于是决定请母亲从香港带来,开幕当天在展厅亲手挂起,并用一张宝丽来照片记录,再取下,只展出这件衬衣的快照和衣架。在此之中,母亲的形象被省略,而成为了一位潜在的“使者”。被标记时间的衣架,也被标记出了这段与身体记忆的长度。与一年前展览中展出的区母亲的背影(在宫崎市海边,母亲独自望向北太平洋海,用父亲的相机不断按下快门)相比,此处的情绪被控制得更加内敛与抽离。

2001年5月4日爸妈从上海买给我一件衬衣,2014年 铅笔、彩色铅笔、丙烯颜料、麻布、木框、木衣架、一次 成像照片 约122 x 250 x 5 厘米
2001年5月4日爸妈从上海买给我一件衬衣,2014年
铅笔、彩色铅笔、丙烯颜料、麻布、木框、木衣架、一次
成像照片
约122 x 250 x 5 厘米

蓝色对于海洋的指代是明显的。整个展览空间的墙面都被变化细微的蓝色所包围。“爸爸出海去”是对逝去亲人的美好寄寓,一世在海上工作的父亲,又回到了海上。区凯琳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天,在冲凉时哼起了《My Bonnie is over the ocean》,却不自觉地把“My Bonnie”唱作了“My Father”。在《爸爸,今天你看见怎样的蓝?》(2014)中,蓝色线条指代的海平面伴随“我的父亲在海上(My father is over the ocean)”的歌词不断复现。三组软木公告板上整齐地钉着日记本中切下的单页,区凯琳在纸面上反复“写画”,如同自我对话,或向已经离席的他者发难。这样的情绪在碌架床木板条组成的《给爸爸(或自己)的60个问题》中形成情绪的高潮。

区凯琳创作的动机是表达的需要,如同写作。由此思考人、空间的关系,都是以这种自我内观的方式,手的劳作与所产出的每一个部件,都来自情感和身体的投入。在制度化与工业化环境之中强调手工性的参与,外部世界的纷繁体验得以通过手工这种缓慢的方式来厘清。区凯琳不厌其烦地为时间、物件去编号,标记,这种自我制度化的工作看上去像带有着强迫症式的虔诚。对于艺术家而言,被编号标记后的物品得以被清晰分辨,也使得每一件物品拥有了唯一性,编号便成为了物的名字和身份。

《爸爸,今天你看见怎样的蓝?》,2012‐2013年 铅笔、彩色铅笔,无酸纸(日记簿),铜钉,水松板,亚克力板,木框  一组十三件,每件100 × 100 × 2.4厘米
《爸爸,今天你看见怎样的蓝?》,2012‐2013年
铅笔、彩色铅笔,无酸纸(日记簿),铜钉,水松板,亚克力板,木框
一组十三件,每件100 × 100 × 2.4厘米

玩味区凯琳作品中不断出现的数字和表格,这些度量的标记给予了整个感性叙事以秩序感。她将自己绘画的叙事表达安放在较为理性的框架内,便可以简单地运用理性和运算来把握。也正是如此,让区凯琳在面对哀痛亡父这样宏大而又私人的命题的处理上丝毫不显得感情用事。在她画笔之下,哀痛之情每一处细微而朴素的呈现,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落痕迹。

手绘日历和备忘这种日常行为在区凯琳的绘画中成为了私人日记式的记录场所。在《备忘》中,对于空间的营造和质感的处理延续了她近几年来的绘画方式。涂鸦式文字和稚拙的勾线图像,往往在画面中占有不少比重。对于区凯琳而言,文字是先于创作发生的。作为开始前的预备动作,借由这些文字也可以串联起不同的作品。对于艺术家本人,这是重温回顾,也是纪念一些人和事的再现,让逝去的回忆有迹可循。在“爸爸出海去”项目的另一部分,一份《关于爸爸的备忘 Memorandum(Father)》的册子展开了项目背后的故事。部分文字被刻意抹去,形成了私人与公共之间的留白。

《我会一一照料好》,2012‐2013年 丙烯颜料,油性墨,印花棉床单碎布,棉绣花线,用过的双层床的242颗零件,尺寸不定
《我会一一照料好》,2012‐2013年
丙烯颜料,油性墨,印花棉床单碎布,棉绣花线,用过的双层床的242颗零件,尺寸不定

在空间中安置的日常物,寻常生活的记号,源于个体生活经验的创作动机,结成为一个丰满生动的生活现场。这也是与区同辈香港艺术家们创作中共同的特征。在对结果无比强调的现在,艺术产出的有效性成为了绝对的价值判断标准,似乎成为人之常情,这也使得区凯琳这些源自生命体验与情感的作品显得弱势。与此同时,这种看似“弱”的姿态也提醒我们:艺术不仅是情感的表达形式,还是情感的连接形式。

《暮》和《云上》两组布面丙烯是展览中唯一的暖色。画布是区凯琳在上海龙漕路买的现成印花棉被套,裁开成了四块画布。等分的矩形则是抽象地呈现了上海弄堂窗户的栅格,画面的空间分割延续了此前“窗”系列的思路。窗外的天气被淡化为晴空与暮色。

正怀有身孕的区凯琳因为驻留项目第一次长时间在上海生活。在与城市彼此熟悉的一个月中,她按计划完成了7组新作,并独自照料自己的生活。一个新生儿将成为展览中情感的暗喻,哀痛由此转移与终结。一个年老生命的逝去,将被一个崭新生命的开始所超越,进入人生的下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