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与千寻——伦敦、柏林、纽约、洛杉矶连线,2020年艺术生态之海外观察

因受新冠疫情的困扰,Tabula Rasa画廊主刘亦嫄、艺术家aaajiao (徐文恺)分别被迫滞留在伦敦和柏林。居住在洛杉矶的作者尚端和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策展人翁笑雨也几乎无法出行。他们每个人都从不同视角目睹了世界八方风雨的四季。在2021年新年初始之际,流落各方的四位通过语音通讯交流了去年一年中的经历,以及对艺术界的反思。

 

aaajiao: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柏林街上,被人叫“中国病毒”。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欧洲普通人的恶意。而且我知道这个不是偶然的现象,因为当时已经发生多起对东亚人的攻击。我和李振华、何翔宇、 杜杜、王江楠发起了一场公共集会 , 还写了很多标语,比如“恐惧吞噬灵魂”、“种族歧视、自我歧视才是病毒”,希望通过集会团结少数族裔。

 

尚端(尚):对东亚人的攻击在美国也很普遍,尤其是在前总统接二连三的教唆下。美国艺术界的亚裔组织了一个草根联盟,叫“抵制歧视亚洲人Stop DiscriminAsian”[1]。

 

抵制歧视亚洲人联盟用各种语言设计的传单之一

 

去年种族歧视、财富不均的问题都被激化了。古根海姆是艺术圈中受抨击的焦点。笑雨你怎么看你们工会示威要求改善待遇、Mortimer D.A. Sackler(莫提默·D.A.萨克勒)因家族被Nan Goldin(南·戈尔丁)揭发肆意贩卖让人上瘾的药品而被迫离开董事会、Nancy Spector(南希·斯派克特)因被指责打压黑人策展人而辞职,还有今年6月上任的黑人首席策展Naomi Beckwith(内奥米·贝克威思)?

 

艺术家Nan Goldin在2021年1月19日的洛杉矶艺术中心学院的视频会议上讨论她发起的抵制贪婪获利的超级企业Sackler家族为古根海姆董事

 

翁笑雨(翁):首先我要澄清一下,Sackler家族的丑闻其实是以大都会美术馆为中心的,当然Sackler有捐助各大美术馆,所以古根海姆也有波及。我知道外部对美术馆的攻击,但其实美术馆是美国社会的缩影。比如种族问题,不管有色人种再怎么讨论,白人的世界观是从他们出生就已经深深地被灌入了。他们可能不是有意识地歧视,但是这个社会的构架是奠定在财富积累的经济基础上,这就决定了白人的优势和其他种族的劣势。现在都在谈“共情”。但这个“共情”是非常有局限性的,顶多是承认其他种族的艰难。但下一步怎么办?

 

:“同情”也许更准确。“共情”不仅要承认,还需要能从同一个角度体验和感受——这几乎是无法做到的。

 

:一件事,一个白人男性也许花10%的力气就可以做到,而且外界反馈是200%;同样的事,一个有色人种需要花1000%的力气去做,但得到的反馈可能只有0%。如果抛开社会机制、身份、种族、家庭背景和财富基础去谈普及性是个荒诞的假设。但特贵阶层就是用这个假设来作为讨论的前提。

 

美术馆馆长协会2019年报告https://aamd.org/for-the-media/press-release/latest-art-museum-staff-demographic-survey-shows-number-of-african (上图:浅颜色是白人占据的美术馆的高级职务;下图:2014年以来上任高级职位的人种分布。浅色是策展和教育,深色是高级管理。依次为:白人、黑人、亚裔、拉丁裔和混血。)
美术馆都嘴上说要多元化、要展出非白男艺术家。但艺术家和策展人之间有一个传统的权力地位关系:策展人是给展出什么样的艺术家、什么样的作品把关的。目前把关的多是白人和男性。一个白人策展人做了许多黑人艺术家的展览,她/他就觉得自己做了许多贡献。但是要让她/他把“把关”这个权力地位让出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让一个黑人策展人策一个白人的展览成功的几率就很小了。目前的情况是黑人策展人策黑人艺术家;亚裔策展人策亚洲艺术家;白人策展人可以策所有人。归根结底,决定权和话语权还是掌握在白人手中。

 

刘亦嫄(刘):英国艺术界的阶级等级矛盾也很突出。当Nicholas Cullinan(尼古拉斯·库里南)出任伦敦国家肖像馆的馆长时,舆论对他很蔑视,叫他“指厕所的”,因为他在上学时在肖像馆作观众服务助手,有时会给找厕所的观众指路。讽刺他的根源是他曾经上公立高中。在英国文化圈里上私立学校和出身上层社会是作馆长的必要条件。他的高等学历和在古根海姆、大都会以及泰特美术馆的工作经验都不被放在眼力。这个美术馆的观众群也是英国老贵族,他们的意识里不允许有不同层阶级的人来做他们的馆长。

 

:阶级差异和贫富悬殊是艺术经济发达的基础[2]。所以超级画廊,比如高古轩画廊要从富有阶级和上流社会招实习生、雇员:有艺术家Ed Ruscha(埃德·鲁沙)的私生女、亿万富翁/超级藏家Steven Cohen(斯蒂文·科恩)的女儿。她们的家属都在大美术馆里做理事、董事,掌控美术馆的操作。难怪前几年《艺术新闻报》报道68个美国当代美术馆中,30%的个展都出自五大画廊代理的艺术家:古根海姆七年内的12个大型展览中有11个是给这5大画廊代理的艺术家做的;纽约现代美术馆(MoMA)的比例是45%[3]。2020年这个赢家独占的趋势更加明显,背后的道理就是资本积累。

 

:两级分化越来越严重。伦敦很多画廊都在要关闭的状态。连Marian Goodman(玛丽安·古德曼)都关了她的伦敦空间。

 

:洛杉矶反倒迎来了新画廊,比如尼日利亚的Rele画廊、纽约的Half Gallery, 比利时的CLEARING都开了分店,还有Chris Sharp(克里斯·夏普)从墨西哥城搬回洛杉矶开空间。你的伦敦空间筹备如何?

 

:还在进行中。一年来我在调查伦敦的艺术生态。以前了解伦敦画廊都是通过Frieze(弗里兹)博览会,没有参加博览会的画廊我都不知道。现在发现伦敦做的很好的小型画廊非常多,都各具特色。我喜欢的小型画廊空间就至少20多个。还有非盈利和替代空间,都存在了很久,在本地的艺术生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基本每一个片区就有一个,为居民、学生和艺术爱好者服务,展览质量和口碑都非常好。比如 Chisenhale Gallery、Peers UK、Heni Group、Delfina等等。 
感觉这里的艺术生态很多元化也比较健康,大家没有疯狂地追逐资本。当然也是因为这边政府和各种可以申请的奖金给了基本的运营保障。作为生活在某个非盈利机构所在区域的人来说,受益于这些免费空间的活动,自然会很愿意在经济基础允许的情况下去赞助这些机构的发展。 
我希望能在伦敦做一些北京做不了的、以亚洲为焦点的展览和项目。但是在英国中国人很少,在伦敦的就更少,所以我明白空降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展览是没有人会在意的。展览需要跟这边发生联系。

 

aaajiao:柏林对中国或者亚洲艺术家也没兴趣。如果是一个酷儿可能还容易些,还有一个可加入的群体。讽刺的是欧洲很关心我们背后的资源和市场。这里画廊不一定会代理亚洲艺术家,但都会有一个讲华语的销售员。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文化多样性”。

 

:这个逻辑在美国也一样。现在美国对中国艺术家的关注几乎消失了,并且排华情绪很高,但美术馆都希望中国人给钱支持他们。

 

:《艺术新闻报》的广播在报道上海艺博会时,荒唐地质问为什么西方画廊不借去上海的机会谴责中国的新疆政策[4]。中国风过去了。现在是黑人风。各个美术馆为了摆出文化多样化的姿态也开始盲目拼抢黑人艺术家作品,特别是绘画。搞得市场乌烟瘴气。有的黑人艺术家本来一年就只能画10张画,然后有100个美术馆排队,于是不但价格被炒上天,而且私人几乎没有机会从画廊收藏,只能在二级市场花巨额买天价作品。美术馆这么明目张胆地参与市场竞争是前所未有的,导致了恶性循环的游戏。去年一步登天的典型例子就是Amoako Boafo(阿莫阿科·波阿佛)。

 

aaajiao:我反倒觉得游戏规则变得更透明了,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机构、艺术跟资本的紧密关系。在这个游戏里,没有一个环节是单纯为了艺术,都在参与市场交易和艺术品营造的权力和利益的游戏。我知道有艺术家,比如Julie Curtiss(朱莉·柯蒂斯),卖得特别好又特别渴望被权威系统认定,就让藏家捐,但美术馆不想要。不是哪方面投机倒把,是整个系统在用这个经济模式工作。并且疫情加重了其规模和速度。实体空间看展览的过程被删掉后,就是直接卖PDF上的东西,于是这个运作的现实就变得赤裸裸的。我们都在参与,而且我们都明白参与的代价是很大的:市场会影响画廊的内容迅速走向保守的价值投资、装修化,将会是一种倒退。

 

:提到黑人风,我想到西方美术馆多年来提倡支持女性艺术家,美国巴尔的摩美术馆还宣誓今后5年只收藏女性艺术家。有人质疑这个爆发是不是用力过猛。但根据最近 In Other Words 和Artnet News的调查,美国26大美术馆里在过去10年内只有11%的收藏和14%的展览是女性艺术家的作品[5]。所以是不是过于青睐黑人艺术家还是要看最后的数据。
“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运动给了我一个机会去关注他们的运动和创作。比如夏天我有机会看了从大都会过来在英国Turner Contemporary(透纳当代)美术馆展览的“We Will Walk: Art and Resistance in the American South ”(直译为“我们将走下去:美国南方的艺术和抵抗”)中的美国南方非主流黑人艺术。我觉得有质量的黑人和少数族裔的展览还是不够。
我们在西方中心主义的教育体系里长大, 没有所谓的“需求”去了解非西方的文化和历史。因为这次运动和这个展览,我才开始关注这些历史背景的资料。比如James Baldwin(詹姆斯·鲍德温)、Toni Morrison(托妮·莫里森),以前我只知道名字,对他们的写作和理念一概不清。现在有了很好的自我教育的机会。 现在很多黑人艺术家的作品都只是做到视觉上的同质化。我希望通过学习他们的背景来看透哪些艺术家是模仿,哪些是真心实意。

 

2021年2月7日Daniel Dae Kim、Daniel Wu(吴彦祖)、Amanda Nguyen三位亚裔美国公共人士在电台上谴责一年来针对亚裔的暴力攻击和舆论、政界的冷漠。

 

:最近美国机构和画廊都在大批量挖掘黑人艺术家,聘用黑人总监、首席策展。不管是不是摆个姿态,这无疑是件好事。我的担心是如果把美国黑人这个身份孤立地作为收藏、展览、提拔的标准,其他有色人种就被排斥在更加边缘的地位、就更加没有机会了。拉丁裔艺术家和美洲土著艺术家多年来一直团结地争取展览和被代表的平等权,比如ASCO、Slanguage。还有Rafa Esparza(拉法·埃斯帕萨)把惠特尼(Whitney)美术馆给他的个人机会变成几个拉美裔艺术家的集体展出。他们的声音现在会不会被淹没?
亚裔艺术家本来就比较沉默。洛杉矶一个亚裔画廊主,夏天时本来希望组织一个亚裔艺术家群展,把展览所得收入全部捐给黑人的社会运动。结果因为怕被骂投机取巧而放弃。韩裔作家Cathy Park Hong(音译:凯西·朴·洪)在关于美国亚裔问题的著作《Minor Feelings》(直译:次要情感)里写道:“我们在公众的眼里就不存在… …[因为]亚洲人一声不吭。亚洲人的空间就是道歉的空间。我们那么沉默,都没人把我们当作少数裔。我们在种族的话题里连一个象征性位置都没有。我们太后种族了,我们就像硅胶一样。”[6]记得2017年美联航为了盈利卖超员座位,在全机满仓时,用暴力方式强行逼迫一个69岁越南裔医生乘客下飞机。为什么在所有人中单单为难一个亚洲面孔的老人?而且可以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打得满脸是血昏迷过去?我们亚裔不是模范移民吗?Hong的解释一针见血:“空港官员觉得他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东西。他们不放过他这个消极、不雄性、一钱不值、可疑的外国人。”[7]自新冠以来层出不穷的针对亚裔的暴力攻击和舆论、政界的视而不见就是一个见证。

 

2017 惠特尼双年展Rafa Esparza的个人项目Figure Ground: Beyond the White Field(直译为“人物背景:白景之外”)。Esparza邀请了Beatriz Bortez, Eamon Ore-Giron, Gala Porras-Kim, Dorian Ulises López Macías, 和 Joe Jiménez5位其他拉丁裔艺术家分享他的空间。摄影 Matthew Carasella。图片感谢惠特尼美术馆和Commonwealth and Council画廊

 

另外,为了讨好黑人艺术家或者因为怕被责怪政治不正确,没有人愿意批评黑人艺术家做的不好的作品,这不是拔苗助长吗?
英国泰特美术馆专门为美国黑人做了一个展览:“Soul of Nation”(直译为“国之灵魂”)。在美国反倒没有找到大美术馆接,都是在二线美术馆和私人美术馆巡回。不过还是脱颖而出成为网红展。

 

:这个以种族身份为核心的展览可能是近年来这类中影响最大的。它之所以有轰动,是撞在美国当下的政治形势以及黑人争取平等的运动的风口上。美国和欧洲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美国文化最终还是欧洲文化的延续,所以美国私下有一种文化自卑感。很多艺术机构都愿意请欧洲人来做策展和总监。一边打着文化多样化的幌子,一边雇欧洲人来做看门人。在自己指定的游戏规则里美国人去欧洲镀金;欧洲人来美国镀金。但是他们的游戏容不下亚洲或者非洲。

 

aaajiao:他们需要亚洲的是亚洲的资本。其实还是殖民的意识形态,虽然表面上看着很文明。

 

:还有一个要点是宗教和信仰系统的连续性。欧洲、美国、拉美殖民地——靠这个组成他们的权力结构。再有就是阶级和资本主义。这两个线索编织了一个牢固的网络。所有都是在这个网络和逻辑里边进行。肤色是他们编造的一个话语和姿态,我们可以表面上辩论各种的问题,但一旦触及这两个大动脉就不行了。

 

:我最近在读《The Brutish Museums: The Benin Bronzes, Colonial Violence and Cultural Restitution》(直译为“不列颠野蛮博物馆:贝宁青铜器,殖民暴力和文化重构”)。作者Dan Hicks(丹·希克斯)提出一个激进的设想,就是把所有掠夺的贝宁文物全部返回原地。作者的意思是对文物归还的讨论有半个世纪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我们必须借助一个极端的手段,才能迈出这一步。可是这个设想在英国是根本没法讨论的,被英国上层社会骂的不行。他们的借口是非洲许多地方的经济不稳定,又是战乱又是独裁,英国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帮助保护世界文化遗产。 

 

Dan Hicks, The Brutish Museums: The Benin Bronzes, Colonial Violence and Cultural Restitution, Pluto Press, 2020, 336 pages

 

University of Arts London(伦敦艺术大学)里有一个去殖民艺术部[8]。他们给少数族裔奖金去做关于去殖民话题的调查研究。我觉得游戏方式的改变在各个层面都需要发生,但怎么发生,发生的程度还是一个问题。

 

:发生和被听到不一样。现在有很多这种鼓励去殖民研究的奖金和工作。很多人在创造内容,非常有意义的内容,但没有任何社会影响。这些声音都是在一个空洞的没有实际效果的空间里。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被看到和被听到的平台。小打小闹没问题。一旦要放在一个大的平台上,就说你的项目不够格、没有达到机构的标准。但什么是够格?被蓝筹画廊代理才算够格吗?这个标准谁来决定?归根结底,还是谁在把关和玻璃屋顶的问题。我觉得要改变,只有全部打翻,重新建设

 

刘亦嫄于伦敦、 aaajiao于柏林、 翁笑雨于纽约、尚端于洛杉矶

2021年1月14日讨论

文字整理:尚端

注:

1.stopdiscriminasian.org

2.William N. Goetzmann, Luc Renneboog and Christophe Spaenjer. Art and Money. Yale School of Management Research Paper Series,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Finance Working Paper No. 09-26. 2010

3.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news/almost-one-third-of-solo-shows-in-us-museums-go-to-artists-represented-by-five-galleries

4.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podcast/where-art-fairs-still-happen-the-shanghai-buzz

5.https://news.artnet.com/womens-place-in-the-art-world/womens-place-art-world-museums-1654714

6.Hong, Cathy Park. 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 United States: One World, 2020. P7 & P18

7.同上,P33

8.https://www.arts.ac.uk/ual-decolonising-arts-instit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