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皇帝涂城记

曾灶财,《无题 E54》,2004-2007年,纸上马克笔,71 × 34厘米

“清风两袖悠然自在到处走/闹市内挥御笔墙壁电箱灯柱/记载史诗港九最强/汗水混了墨水字体大小参差/笑脸始终不变样/最爱喝可乐/白纸木板石屎(水泥)旧衫浴巾餐牌/到处都可展所长/割地收地煲呔曾(曾荫权)或董建华/领土始终不变样/永远有福彩/皇后长伴直到永久/从无遗漏……胸襟广阔/从不稀罕冠冕/只想一心一意记下/年年月月的丝丝点点/那就够”—林一峰在《涂城记》中唱诵的是一代香港人的集体记忆,是一位真正的香港传奇人物曾灶财。

直到今天,未经许可的涂鸦在全球范围内依旧被视作为犯法的。街头小广告,出于私人恩怨的发泄显然不能被归类为涂鸦艺术,而带有主观思考和话题探讨可能的涂鸦则因为负载其上的精神含义具有了艺术价值。对这些城市潜行者来说,城市是画布,是游乐场,更是情绪表达所能达到的极限。以个人的行为与力量去改变城市的面貌显然是令人兴奋的,与在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写字作画的修身养性不同,在公共空间的创作显然充满未知,情感也更激烈。

曾灶财,《无题》(局部),2004年,板上水墨、丙烯,52.5 × 77厘米

曾灶财—或许他更乐于被尊称为“九龙皇帝”,是香港顶尖涂鸦艺术家之一,涂鸦生涯长达五十一年。直到2007年7月15日,曾灶财因心脏病突发于香港联合医院辞世,至今仍有不少他的“书法涂鸦”散落在香港的街头巷尾。不同于其他善于伪装夜行的涂鸦艺术家,曾灶财是真正白日出没的勇士,几十年来他风雨无阻的走上街头涂鸦,小到电箱邮筒灯柱,大到车站地铁建筑幕墙,但凡被他相中的地方就立即挥毫留下大作。“犯案”多年依旧逍遥法外,还在香港政府的救助下养老送终,曾灶财的人生故事俨然是涂鸦世界的童话了。

曾灶财,本名曾财,1921年11月12日生于广东肇庆莲塘村,只受过两年的教育,16岁到香港投靠舅舅,之后便落户香港。1980年,在建筑工地和垃圾站做苦工时不幸被压伤腿部,自此只能靠双拐行走。曾灶财在三十五岁那年回乡省亲,偶然发现族谱记载曾氏始祖曾广祯乃是周朝丞相,是秀茂坪的大地主;二世祖曾潮风是周朝驸马,住在九龙城⋯⋯自己则是第三十五世继承人。如此推断整个香港竟都是曾家所有,可到了他这一代,领土却因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而割让给英国,再也无法收回。面对故土沦丧与主权变迁,小人物通常只能选择收声,俯首向历任统治者,默许历史车轮行进的方向。然而六十年代在英国政府强硬管制的时期,曾灶财却以街头涂鸦的和平示威方式,不断重申着他曾经的祖宗荣耀,控诉英国政府侵占土地,甚至咒骂英女皇。他宣示主权的创作行为所传达出的反殖民意识即是对香港政府的最直接讽刺。随着涂鸦疯狂扩张直到遍迹香港,曾终于利用城市的公共空间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国版图。曾灶财街头艺术的特殊性决定了他的作品无法与其背后的语境抽离,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涂鸦的内容与所指向的情境关系一旦被打断,其本身的意义也就被取消了。

曾灶财的涂鸦用的是毛笔和墨汁,显然不同于西方涂鸦的强硬,而多了一些东方文人的趣味。曾灶财的字从笔体看起来天真稚拙,文字大小不一,运笔也不循顺序章法,经常打破行文的规格。通常曾灶财的字都是按照文言文的习惯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的顺序排列,但个别文字总会突然跨越多行,兀自跃出画面。尽管曾灶财的书写是即兴的,看似是毫无计划的一挥而就,最终却总能保持一种完满和谐的状态。通篇文字看上去松散又浑厚,在不断地重复堆叠之中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结构特征。

曾灶财在街头创作,拍摄于1997年,摄影:刘霜阳

作为一位孤独的艺术家,幸运的是在生前能够遇到挖掘并赏识自己的“伯乐”。1997年4月,香港艺评人刘霜阳在香港艺术中心与歌德学院为曾灶财策划了个人书法展,第一次将曾灶财的艺术从街头带进了美术馆,展览带来的巨大争议也促使了全香港乃至世界开始关注并审视曾灶财的作品。2001年,香港洗涤产品“蓝威宝”邀请其代言并在电视广告中本色出演,此时九龙皇帝已然家喻户晓。200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侯瀚如带曾灶财作品在其策划的“广东快车”展览中亮相,这也是第一次有香港艺术家参展威尼斯。曾灶财的文字已成为了香港城市的视觉符号,不断被海内外的艺术家与设计师发掘并挪用,甚至产生了曾灶财式的风格流行开来。今年1月在香港Saamlung画廊的“九龙皇帝”则再度呈现了曾灶财的多件遗作,不同于以往曾灶财展览中社会人物文献展式的做法,此次展览将他的书法涂鸦从城市景观的遗迹中剥离出来,从物件角度重新看待作品。

曾灶财在舆论和法律压力下数十年偏执于涂鸦创作,是来自于内心强大的创作欲望驱动。而涂鸦本身是带有一种故意犯错以寻求刺激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来源于Kidult—成年人仍然具有孩童的心理,书法涂鸦便是他“贪玩”数十年形成的习惯。曾灶财自由随性的书写中带着一丝无政府主义的泼皮,他不苟同正常人的生活法则,不修边幅,却活的充实满足。在香港人的记忆中,曾灶财的经典形象总是打赤膊拄着拐杖笑容满面,就像一尊开怀的弥勒,也好似在尘世间修行的行脚僧,为自己的行动大声喝彩着“九龙皇帝万万岁”。

曾灶财逝世多年,曾经“九龙皇帝”的帝国胜景已不再。或许当患上洁癖的香港拭去最后一寸皇帝的墨宝之后,这座城市就真的成为了另一个一尘不染的新加坡。那些曾经穿越街头和陋室,在地铁与巴士站徘徊的城市旅者最终归于无形。曾灶财的艺术已经是香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他的存在也为香港描画出自由平等人权的形象。皇帝的王朝最终将会消失,历史的笔迹会被“蓝威宝”拭去,记忆也会随时光流逝被慢慢剥离。而九龙皇帝的神话依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无法被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