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秋莎新作:日常之提喻

《三部曲之:红/白/黄》,2011年3频录像,4分39秒

马秋莎为自己的新作个展取名“静电”,这并非某种深思熟虑的产物,而来自于艺术家在命名焦虑中的一次翻阅偶得。虽然“静电”一词所指涉的事物及其生活经验本身与其新作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然而基于这种生活经验、同时又更为形而上的精神火光,却是整个展览的贴切提喻:干燥冬季里这种微弱电光与身体不期而遇、又转瞬即逝,看似稀松平常、无伤大雅,一如出现于新作中的诸多日常元素;而它们却被置于全新的情境与结构中,被赋予不同以往的解读与认知视角。这一次,马秋莎以抽象意图来贯穿,几件影像与装置作品依旧关注的是人,却不再出现具体的身体,而将之简化、抽象化。

当代艺术创作中的所谓日常生活元素,在当下渐有或被刻意避让、或被强调而样式化的趋势。然而一贯以来,马秋莎都不避讳自己创作中的日常性,反而是在直面“日常”的状态下完成了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作品,并充分发挥了她的独特敏感,大量借助于对移觉(或称通感)的修辞运用。马秋莎曾在录像作品《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2007年)以及《我所有的锐气源于你的坚硬》(2011年)中,在极简形式下将叙事内涵最大化,将刀刃(前者是说话时口中带血的刀片、后者为在途中被路面打磨锋利的冰刀)这日常之物的属性转化为一种有力的修辞形式,一定程度上减小了影像媒介的中介阻力,直接传递出情感。

借由身体或是身体局部传达对日常性的微妙体验,在其前后的创作中反复出现,并且大多表现为更加暧昧的隐喻姿态。一系列以“牛奶”为复现元素的录像装置与摄影作品,是她运用抽象修辞的真正开始,(片断呈现的)身体与液体(牛奶)都同样被置于提喻载体的位置;而流淌于身体与周遭环境间的牛奶,又以破坏的姿态表现出与其被赋予的自然与社会特质相矛盾的一面。

《我所有的锐气源于你的坚硬》,2011年单频录像,25分29秒

新近创作的三频录像《红/白/黄》将这种蕴含矛盾性的抽象修辞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画面中,分别是被安全套包裹着的三种体液(血液、乳汁、尿液)从冻结的冰砖逐渐在室温下融化为液体的过程,这一通过快进影像来表现的过程实则持续数小时。在这种带有时间性的凝视中,白色背景与画面结构的纯粹,更为架空日常事物的原生属性与惯常情境推了把力。为了传递出对“人”这一本体的关注,马秋莎从不同的层面探索着可能的切入点来表达,她对各种液体的表面迷恋、实际上意在借由这些与人相关的液体来确保种种修辞的有效性。

马秋莎不喜欢“时髦”的东西,生活的日常碎片于她而言反而有更多可挖掘之处。所使用的材料与事物,都是她平日里观察了很长时间的对象。赋予日常事物以“非日常”的面貌,是一种刻意的异化,这些被抽离出来的日常物则再也不能回到日常中去了,而是被作为一个问题呈现于面前。一些矛盾相依的、不明确的微妙特性,在马秋莎看来格外具有生命力。

《红/白/黄》中承载物(体液)处于坚硬(冰砖)的状态时难以让人注意到其外还有包裹物,而只有在变得柔弱(融化)时,那层膜才可见、并显出其重要性来。相互状态的改变所引发的视觉上的此消彼长看起来并不陌生,马秋莎此前的作品《我们(We)》(2009年)乃至后来在泰康空间呈现的现场行为录影作品《我们(Us)》(2010年),就曾以薄如白纱的衣物从彼此相连到撕扯分离的过程,来隐喻小到恋人之间、大至人类社群中的相互关系。在马秋莎的形象化观察,人与人之间的“膜”所具有的不同状态,决定了人的不同性格乃至相互之间、以及与环境间的可能关系。目前的新作中,作为具体形态的人的缺席,反而扩大了想象的外延。

《从平渊里4号到天桥北里4号》,2007年录像,7分54秒

与其他几件新作的色调明丽不同,单频录像《纪念品》显得相当灰暗:尚冒着热气的猪内脏被逐一从行进的车上抛出、滚到昏暗夜灯下的马路上。生命体片断、沿着某一路线的前行,这些再度出现的元素较某些旧作(《我所有的锐气源于你的坚硬》、《礼物》等等)而言更具超现实意味。而画外音却出人意料地用上了猫与人亲近时发出的愉悦之音—对于那些没有与猫相处经验的观者而言,对这件作品的理解会进入其他多种可能的层面。作品标题与其中的冲击力,都让人联想起那件将外祖母生前假牙串成绕颈项链的前作《礼物》(2009年),情感上的亲密性与感官体验到的污秽、抗拒之间形成的张力,在影像这种以时间性为依托的媒介中被推至最大限度。

这种相依相存的矛盾性更可以回映在艺术家本人身上,并能对于理解她的创作产生意外的助力。马秋莎这位在日常生活中温文尔雅、娇小腼腆的姑娘,坦言自己通过做艺术而变得更加勇敢,创作于她而言,等于是换了另外一种语言来真实地发声,她在作品中所传达出的、或许正是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压抑的现实生活中想要隐藏的东西。换言之,她的所有作品,都是将其个体内部的秘密—无论是否愿意展示出来—都呈现在观者面前,而她在生活中所呈现出的面貌、加上作品中所释放出的图景,才是完整的个体。或许,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才是真实的马秋莎?这种疑惑,马秋莎其实也抛给了作为观者的我们,对她作品中每一个日常元素的观看与直接体验,都可以反射在观者身上、让观者回溯于各自的经验。

装置作品《致S》由另一件主题相通的录像转变而来,在立体的观看下,比影像更直接、更有力量。“容器”的意象被直陈而出:四台冷柜分别内盛四种蔬果(茄子、黄瓜、山药与胡萝卜),后者被统一削切成同样的尺寸。标题中的“S”暧昧地代表着“standard”(标准),整件作品呈现出刻意的整饬,在视觉的短暂愉悦之后,横陈出差异性被打磨的残酷。

《致S》,2012年,装置,冰柜、黄瓜、茄子、胡萝卜、白山药,458×55.5×83厘米

面对从影像转而以装置形态出现的《致S》,能隐约体味到马秋莎有意无意地再次提出了如何挖掘影像这一工具的本体性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所有的作品皆具影像性,尤其常以“窗”为修辞的载体、为不同图景提供艺术家所设定的观看角度。这一角度上最令人回味的包括2011年在UCCA展出的《一室一厅一厕》:三幅纸上作品源自儿时家中的三扇窗户—那当是马秋莎最早用以观看世界的“屏幕”,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膜”?她新近的纸上系列“雾”,也沿袭了对“窗”的迷恋,更以平房或低楼层人家常用以遮挡临街窗户的镂空窗纱为绘画“工具”,用水墨将不同的花纹叠覆于纸上,近距离端详时才可分辨出这层用以分隔的“膜”,而它又附于作为观看平面的窗户上,在提出个体之间、家庭与外界社会之间关系的隐喻的同时,本身也成为思考马秋莎作品一条暗含的线索。更有甚者,《我们(Us)》在泰康空间的行为现场,夜晚室外的昏暗映衬出明亮的窗内图景,后者无疑也作为景框的另一种形态出现,提醒我们:往往正是观看的媒介,界定了观者与所见之物之间的“膜”。

几年来,马秋莎作品从整体上看所浮现出的内在关联、尤其是在将日常性进行异化修辞的尝试,或许正源自她对未成熟思考的追求,而这也构成了她创作的原动力。将创作的过程与思考的过程合二而一,作为成果的作品中便得以包含了整个思考、及思考过程中的不安与游离不定,从而变得鲜活起来。于她而言,艺术创作是从身体里自然流淌而出的;而眼前的新作顺应了这种流淌的延续,也发展着新鲜的观察,在此表现为以更加抽象的形态来异化日常生活中微妙的瞬时体验。马秋莎在创作的实验中捕捉着属于更多人的普遍情感,而更重要的是,勇敢地独自寻找自己内心对于生活的诸多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