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善:离奇的小岛

《梦鸟》,1973年,墨彩纸本

陈福善1905年出生在巴拿马,1910年回香港,自此长居香港,1995年去世,他的艺术生涯几乎横跨整个二十世纪,被广泛视为香港现代艺术的先驱。他从未接受正统的艺术训练,但早就对绘画有兴趣。初中毕业之后(在20年代算是不错的学历),他日间在律师楼任打字员,晚间作画,假期到郊外写生。除画画,他对《南华早报》上的标题字体很感兴趣,常尝试设计以自娱。他的画友王少陵当时任职于广告公司,王介绍陈为渡轮公司设计美术字体,赚取外快。20年代末,他参加过英国Press Art School的函授课程(根据教材学习,然后寄作品到英国以获得评分,本人不必远赴英国)。1935年在香港Gloucester大厦举办首次个展。

陈福善对于艺术资讯十分渴求,英语又了得,喜欢订阅大量外国艺术杂志,所以他很快接触到欧美艺术界的最新风格。在影响他的艺术家中,他特别提到苏格兰水彩画家William Russell Flint,当代艺术家中有Helen Frankenthaler及William de Kooning,以上三位艺术家跟陈福善有一共通点,即非常重视色彩。尽管陈福善十足西化,但他却从未欧游,西方现代艺术在期刊、印刷品中他看到很多,却从未看过原作。我也怀疑他对现代艺术各种风格的产生背景、文化脉络并不太关心,故此现代艺术对他的影响是间接、抽离的,这多少做成了陈福善实验各种风格时的随意性和自由度。他的画在对现代风格的表面模仿下,从深层却散发出独特的气氛。

陈福善在香港艺术界声誉极高,无人不说他是个爱玩、热心、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的人。他有优雅的、富教养的气质,他能说流利英语,社交圈子中不乏名流绅士,画友中有西画家也有国画家。他热爱电影、音乐、跳舞、派对,也喜欢上茶楼饮茶、到大排档晚饭、打麻将。

在三四十年代,他喜欢画风景写实水彩画,据称写生技巧超凡,获“水彩王”之美誉,与在加拿大学习的李秉及余本合称香港西画界的“三剑侠”。他在1934年加入以非华人为主的香港美术会,他记述了以下这件事:“(香港美术会的)月会是不公开,但也不拒绝外人参观。有位衣冠楚楚,绅士型打扮的外籍男士,经常来看画。有次月会,外籍绅士又出现会场,知道我是参展者,询问了好些绘画上的问题,大家谈得十分投契。绅士走后,会友告诉我,他就是港督郝德杰爵士。后来,郝德杰爵士叫我寄批画给他看,我寄了三十张,他选了四张,每张给报酬四十五元或五十元,我高兴不已。因为,当时徐悲鸿的画,一张大概三十五元、四十元。”1

《风景》,1981年,纸上丙烯,135.5 × 60厘米

在五十年代,他设立福善画室开班授徒,同期他任主席的“香港美术会”每星期四也会在大会堂举办画班。他在1960年成立了“华人现代艺术研究会”,他强调“华人”和“现代艺术”,明显有所寄托。除了画画外,他也著有很多画论和评论文章,出版著作涉及各个方面,例如《国画概论》(1954)、《素描的艺术》(1955)、《水彩的功课》(1959)、《英文图案美术字帖》(1961)及《二十世纪绘画的演变》(1965)等。

1962年,新香港大会堂告成立,下属“美术博物馆”(即今香港艺术馆前身)举办的首个展览,即《今日的香港艺术》。在公开招选作品中,当时已赫赫有名的陈福善竟然无任何作品入选,他所领导的“华人现代艺术研究会”成员之多数作品亦告落选。此次评选引起很多非议,其评选委员是何许人,始终没有公开,但主办代表John Warner则在展览前言中指出参选作品有“如彩色摄影者”、“英国派的水彩画”、“印象派之各画家”的,通通不录选。而早在五十年代,陈福善已开始各种现代派风格的实验,交往这次展览之作品也是抽象作品,到底评选者是否认为他的新派画模仿外国现代风格过于表面,始终无法查实。无论如何,这次风波是他艺术生涯的低潮,但同时也是一个转折点。

正好在当时,法国文化协会举办了一个法国画家Jacques Halpern的展览,陈福善看到Halpern作的单色版画,深受此技术启发。单色版画制作过程中会在纸上产生偶然的肌理、线条及构图,陈福善会根据这些线索作画。利用偶然性和无意识可以求得一种离奇的效果,画家想看到的就是光怪陆离的世界。陈福善此后作画一直使用这种方法,认为可以激发很多想像力,产生的可能性取之不竭。

陈福善最强调创作一定不能闷,他在艺术上总是不停地实验。在60年代之后,他慢慢将早年的写实及观察之能力,结合现代派中非具象的、打破规范的风格,加上单色版画制作的诱导,创出了一种“幻想绘画”。我认为陈福善一生不断进步,他晚年作品当属于整个生涯中最精彩的。

尽管他有的作品是纯粹的抽象,比起纯粹的精神性,他更强调的是艺术中能引发想像力的幻象,这种幻象在大师的如塞尚和张大千的画中可以找到。他的画有时是充满幽默感和可爱的想像,有时会出现丑陋、狰狞的人面,像是一个小市民对生活的观察,对尘世百态的拟仿。他的幻想绘画多用浓烈的原色,色彩极之夺目大胆,而风景人物也造型奇特,总是令我想到六十年代黄色潜水艇式嬉皮迷幻艺术。

如上文所及,陈福善的画中可看到各家各派的明显借鉴。诚如祈大卫教授所评:“在一幅肯定有意跟吕寿琨的《庄子》对话的作品中,陈福善使用了拼贴(他使用了一只真的蝴蝶)以及明显地援引自波洛克(Pollock)的泼色技巧。这种泼色技巧也见于陈福善的其他作品,而陈福善是以一种不理三七二十一的态度去运用它,毫不顾忌这种技巧在原有脉络中的意义。”2

《幻想(国王与王后)》,1979年,墨彩纸本,82 × 152.5厘米

对于看似是大问题的中西风格碰撞,陈福善也从不拘泥。由于早年出色的水彩画创作,陈福善被认为是一位华籍西画家,在60年代之后的作品,却有不少有使用中国画格式的创作,但内容和技法却更像西方现代派。关于这些画应该叫作西画还是国画,陈福善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去深究,他说只要有盖上印章便可以称为中国画,没有印章便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使用中国画的格式布局,很可能是因为与中国画画家(包括新水墨运动的重要成员等)的交往,但这个中西媒介的问题,对于陈福善根本不是问题。

姜苦乐教授将陈福善和吕寿琨二人视为“传达现代艺术意念给香港,以及厘定它们怎样可以转化至适应香港题材上的角色”3 的最高成就的艺术家。我有感这二人是研究香港现代艺术史的两条最重要的线索。与吕寿琨不同,陈福善从未开创领导一种运动,历史上也没有出现一些受其很明显影响的门生。他不像吕寿琨那样具有文化传统更新承传的大使命。事实上,陈福善不是中国传统文人,也不是西式知识分子型的艺术家,对他的影响不来自文学、哲学、政治,而是生活细节、是街道、是市民、是电视节目。

在陈福善的画中经常出现在半空漫游的鱼,令人想起八大山人,但其来源有一更明确之处:在陈福善位于湾仔区的画室不远处,有家“新亚怪鱼酒家”,专门出售“怪鱼”,酒家门外有一个大鱼缸陈列海鲜,也有一幅画上了各式各样鱼类的大壁画。其实他就是喜欢鱼,晚年他也喜欢到住处附近水族店铺看看各种趣怪的鱼类。

《风景》,墨彩纸本,1970年代

早年陈福善经常到郊外写生。到后来郊外写生渐渐减少,到最后他将电视视为写生的对象。他是超级电视迷,他会看电视至凌晨电视台再无节目播映,才开始画画。电视中各种影像都可能出现在他画中,这大概是为什么他的画中会离奇地出现中东人、非洲人、云南人、教皇、阿拉法特、英女皇、屈原、豹、大象。

关于艺术的精神性,陈福善没有谈得很多,他直言不认为艺术可以提升什么或者改变谁,众所周知,他也很不在乎名成利就,所以绘画只是一种让他很着迷的兴趣,本质上跟他喜欢看电视和搓麻将也并无分别。艺术对于陈福善一直是纯粹的兴趣,一种业余的、不必用之以寄托重大价值的活动,这种良好的嗜好令人精神饱满,消除烦闷,当陈福善说他喜欢艺术“就像一些人喜欢打电子游戏一样”时,他不是要贬低艺术的精神,而是要强调艺术始终应该带来快感。

无论是对于亚洲包括华人观众,还是对于欧美观众,陈福善的绘画大概都有一种奇幻、神秘的异国风味,但对于地道的香港人来说,他的绘画有一种赏心悦目但又难以言语的亲切感。陈福善画中那各种文化奇异的混杂、城市和自然风貌交错的景观,当然很能代表一种“香港性”,但也必须紧记使他的艺术那么迷人、那么奇妙的,是那不拘泥于门派来源、永远追求创新之精神,这大概更能代表香港这座离奇的小岛:她的历史短暂而特殊,她的文化没有承传也没有包袱,所以她必须也善于不断的创造。王无邪说过:“香港艺术家不可以谈革命,因为革命的目的在于清除一些重大的障碍,香港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连自己的历史和传统也没有),因此必须建立。”4 我认为对于香港现代艺术而言,陈福善是真正建立者。

1 夏令人,《画家陈福善》,《美术家》第三十五期(1983年12月)
2 祈大卫,《迈向内在后殖民-陈福善绘画发展》,原刊于《从过渡到千禧:七人视艺自选文集》,香港艺术中心,2002年
3 姜苦乐,《香港现代主义者陈福善》,原刊于《从现实到梦幻—陈福善的艺术》,亚洲艺术文献库,2006年
4 转引自文洁华教授著,《香港绘画美学与文化身份的反思(1940-1980)》,原刊于《思行交汇点—哲学在香港》,香港青文书屋,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