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节日——理论介入创作的一种尝试
2012年05月14日
|除了香格纳画廊的展库和艺术家工作室以外,桃浦艺术园区还集中了两个由本地艺术家组织的重要活动:“未来的节日”和“桃浦大楼”。前者是由艺术家丁力、金锋、石青、杨振中、徐震、周啸虎等发起,与上海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陆兴华合作的定期讨论会;后者是覆盖视觉艺术、戏剧、电影等多个领域的文化项目。两条线索平行展开,从结构上似乎完美地对应了“理论”和“实践”。
但如果它只是一个艺术家和理论家联手搞晕观众后各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的“学术旅游”项目,我们不会对它产生太大兴趣。但桃浦的活动进行了一年多,俨然已经变成一种现象。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说左派学者陆兴华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让陆兴华全面进入中国艺术圈视野的事件颇为戏剧化。一切都要追溯到去年秋天微博上的那场牵涉众多ID的混战。起因是陆兴华批判网络“小资”为替大众受难的“良心代表”叫好是在做人文关怀秀,这个过程中也拉进来几个艺术家。由于他动辄开骂的大字报文风,导致许多人情绪反弹过度,加上圈内各种连带关系,若干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和艺术爱好者直接或间接地卷入其中,争吵最终像滚雪球似地滚成了一次混乱的口水战。而“理论车间后门”(陆兴华)也迅速被贴上“微博疯狗”的封条。
但这时陆兴华和桃浦艺术家在线下的讨论会已经开展了半年之久。讨论每周三进行一次,内容以陆兴华正在研究的法国当代哲学为基础,主要谈和艺术相关的问题。每次讨论的详细记录随后都会被发布到“未来的节日”博客上,另外,杨振中为活动拍摄的系列纪录片也曾在香格纳展库公开放映。自去年2月“未来的节日”在上海民生美术馆正式启动以来,参与讨论的人数迅速从最初的五十人下降到稳定的十人左右,地点也基本固定在了桃浦大楼内。有的艺术家参加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出现,理由是哲学理论跟自己的创作没有太大关系。另一些则跟陆兴华争论后不欢而散,于是决定不再出席。艺术家似乎是天生厌恶集体生活的物种,理论文本对艺术创作本来也没什么“指导意义”,微博一闹,桃浦顺理成章地渐成孤岛。
作为主角之一,陆兴华对此似乎无所谓,说到自己因言词过激而引人非议,他坦言“没指望谁会支持我,最后只能靠自己。”靠自己除了指学术创作以外,当然也包括生活来源。他在嘉兴开了一家服装店,专门买卖宁波进来的外单货。店面虽小,生意却还不错,足够他放手搞理论而无后顾之忧。
陆兴华研究的左派理论,包括朗西埃、巴丢、阿甘本、齐泽克各家学说的具体内容并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我们感兴趣的是他借由这些理论在艺术圈里挑起的话题,比如艺术与社会、艺术与政治的关系。
2000年以来,政府管制放松,艺术市场开始繁荣,媒体关注度随之提高,中国艺术家也慢慢在西方得到承认。但温床式的环境反而容易滋生细菌,各种利益算计都走到前台,紧跟出现的是无数有关权力争斗、地盘划分的阴谋论。一时间好像谁都想去尚未诞生的中国当代艺术史里写几笔。最近微博和豆瓣上神秘ID的爆料文章吸引了众人关注便是极好的例证。但宣传了半天,钱赚了不少,艺术本身倒像遭到冷落,老中青三代里都有人哀叹疲软。
回顾起来,八九十年代物质条件的严苛反而成就了某种可贵的精神性,但过去的挣扎到今天显然早已过了它的保质期。如今中国的现实越复杂,当代艺术获得的肯定越多,艺术家身上的原罪就似乎越深。
2009年,9位上海艺术家(其中包括桃浦活动的几个主要组织者)在松江创意工房策划了一场名为“资产阶级化了的无产阶级”的展览,时值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选取这样的题目用意再明显不过。面对资本市场和社会政治问题,这群中年艺术家都希望能够打破目前的僵局,寻找新路。
而说到艺术介入社会,最典型也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艾未未。陆兴华曾在网上发文章批评艾未未的政治“不够大气”,主张政治立场并不能为艺术加码,艾得到海外媒体过度关注,反而遮蔽了中国更底层的现实。随着艾粉丝数量的增长,当初的偶像破坏者慢慢变成了偶像本身,或用鲍里斯·格罗伊斯的话说,“图像制造者变成了图像本身”(《自我设计和审美责任》)。这时,艺术家等于部分交出了自己,可面对处于接受一方的公众,你永远不能确定自己在政治上是否能够“求仁得仁”,艺术上的成立更是另说。
但陆兴华同时也不赞成一味专注于作品创作。“重点不是在一个小文本里讲一个小故事。不是说单个文本没有意义,而是它跟里面有没有艺术无关,因为(作品)还没有放到展览空间。”陆兴华这样解释。他反对艺术家的“自恋”,认为“图像制作得再好些,也只是现成物。”在西方,失去宗教和皇室庇佑的艺术必须接受公众的裁判是早已被人承认的现实。但在中国还有另一条叙述线索:古代文人画讲求“画品”,而“画品”跟画家的“人品”又有紧密微妙的联系。陆兴华认为连这一点也需要被推翻,换句话说,艺术家的个人修养不能直接保证作品质量。他反复强调“展示大于创作”,说到底相当于主张“好作者,坏作者,不如消失的作者”,这一点倒很符合他反对知识分子社会权威的一贯立场,也让不少艺术家觉得难以接受。
2011年9月,由杨振中、周啸虎、徐震、金锋、陆兴华、丁力、石青和PhilippePirotte发起策划,桃浦大楼内举办了一场大型“海报展”,邀请中外近60名艺术家以“我的共产主义”为主题制作海报。据组织者之一艺术家金锋介绍,他们最初发出的邀请不止60份,但有些艺术家以对主题不感兴趣为由而直接拒绝参加。参展艺术家里也有不少人在海报上明确表达了愤怒。金锋说,虽然有点像集体表态,但通过这次展览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桃浦大楼前两次活动更切中要害。由于“海报展”提前规定了媒介,艺术家就不能使用自己擅长的创作手段。而展览主题直指令中国艺术家(尤其是中间一代)焦虑的历史认知:面对二十世纪的那几个敏感词,我们还能说出些什么?从这个角度看,“海报展”确实跟陆兴华的“理论”有了重合之处。但陆兴华本人表示他对“海报展”并不很当真。“严格的展览应该经过严格的选择,不是谁交上来就展。”他说,“但我觉得也只能这么做,说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意思。”
桃浦艺术家坚持跟陆兴华合作,让艺术圈很多同行感到迷惑。“未来的节日”进行一年中遇到过各种质疑,大部分是来自朋友的善意劝解,他们一方面传达从哲学界打听到的专家意见,强调陆兴华在学术上漏洞百出,另一方面劝桃浦艺术家不要盲目追赶时髦理论。但随着时间流逝,参与者和旁观者心态上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桃浦现象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也越来越让人不敢贸然批评。之所以会出现这样奇异的转变,大概因为在中国艺术界,理论与创作、批评家与艺术家之间一直存在一种难言的暧昧关系。前二十年,国内信息闭塞,大环境艰苦,大部分中国艺术家的声音没有传播渠道。于是提前一步熟读西方艺术史或艺术理论的批评家/策展人就化身代言人,把中国艺术家的作品放入能被西方理解的学术框架下进行阐释,让他们的实践能在海外得到认可。但同样的模式放到现在显然已经失效,不仅“学术资源”不可能被某一个或一群人垄断,艺术家如果想借助某种先进理论拔高作品,也很容易露出马脚。但历史的阴影总是不会轻易消散,有了这段“特殊国情”做背景,今天艺术与理论只要“合作”,仍难免让人觉得生硬和可疑。
因此,桃浦大楼注定还要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下开展下一步活动。就目前情况来看,桃浦在形态上不仅有自己的阵地和项目,还主动掌握了一部分媒体资源,其中既包括微博等互动平台,也包括art-ba-ba论坛和每月精选的实体刊物,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提出固定的口号或纲领。去年的“海报展”虽然用“共产主义”做主题,却是无差别对待的开放式作文。尽管陆兴华对这一点不以为然,但反过来也证明这次艺术与理论的牵手可能不像过去那么简单—因为从陆兴华这样一个文风彪悍的理论家身上提取口号和态度实在再容易不过,而桃浦艺术家回避了上述做法。
至于陆兴华的理论是否严密,有多大原创性,当然是他本人需要承担的责任。他反对用任何一套固定的历史叙述对图像进行筛选和等级划分,但这种激进态度有时也的确会让人怀疑他是站在一种意识形态里反对所有意识形态。但对于比中国当代艺术更疲软的中国当代艺术批评而言,陆兴华的出现无疑是有意义的。陆的顽固和顽强也提示他的反对者不能仅仅满足于单纯的表态,而应“平等地”用不同的做法、线索去对抗甚至颠覆他的叙述。当我们问起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笃信的这一套原来全错了怎么办时,陆兴华仍然兴致勃勃地说:“如果我的观点不对,需要推翻,我还满高兴满自豪的,觉得好像自己终于有点长进,终于可以推翻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