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的美院故事

翻译 / 聂本洲

在讨论艺术教育时,表达实际感受的学生声音往往是缺失的。年轻艺术家YK所写的《A的美院故事》恰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报考美院之前学生受到的各种影响,以及学生在进入大学之后,同时面对惯性的艺术教育、新出现的当代艺术教学、艺术市场、大大小小的策展活动等多重冲击的现实。

学生在2010年伦敦的“明日派对”音乐节
学生在2010年伦敦的“明日派对”音乐节

A在很小的时候学过画画,由于资质不差,培养出一定的自信,但由于早恋和对体育事业的热爱,画笔和功课均被搁下数年之久。到了高中,不知从哪听说参加艺术高考可以少背点书,再加上想起童年与艺术有关的光辉岁月,便果断报了名。起初A曾下定决心当一名设计师,但在高考班里遇到了一个油画系出身的老师,得知自己完全有机会成为一名艺术家,A的冒险神经再次活络起来,他改变了主意—十二年的死书,由于成长中的意外在大部分时间里念得不好不坏,现在,他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有机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可谓翻身做主人。

美术学院附近树上挂着的学生作品
美术学院附近树上挂着的学生作品

不论是选读油画专业还是从油画跳到当代艺术,A 起初都对艺术一无所知(至少他后来是这么觉得的),但凭着“既然是来冒险的就该冒更高更远的险”的想法,毅然作出选择。这一次,家人对A的选择没有任何干预,毕竟家里出了大学生,学什么专业就是其次。而让A更为振奋的是,身边竟有着一帮跟他一样义无反顾的同学,个个热血沸腾。一股神秘而持久的亢奋绕在他们的生活中。

“都听好了,这样画没前途的。你们需要创造出自己的风格,拥有自己的语言,才可以在艺术界立足,才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艺术家。看这个同学的画,就跟你们的不一样。”

毕业多年后A想起大一那年听到的这一句话,浑身起毛,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个既写实又蹊跷的梦:与现实一样的恋爱、一样的家、一样的房子、一样的娃,自己却变了性别—各种不适。

在A的学院里,第一年需要扎堆画画。排场跟高考培训班一样,但讲师们说的东西有时候会显得高档好多,高档得几乎就像附上了魔力的咒语。

我承认,这样的表达有点浮夸,但我绝不会用“花言巧语”去替换上面的一番描述,试问一个老师怎么会在教学这个环节上花言巧语呢?

不得不说,这句高档咒语令很多大一学生重新规划了自己的蓝图,有些明明画得很好,开始整天琢磨着如何去把画画坏,画得不好的家伙又突然找到自信,坚定了自己的道路,也有人被吓蒙了,直接转系。

当个艺术家,说的是,要跟平常的生活分手—那种应有尽有的平常的生活。回想起来,大概很多人当时把成为艺术家看作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A很怀疑,当初他和他的同学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谁也不会否认当年的小年轻甚少是没有投资概念的,即使是像A一样的艺术院校学生。他们不怕吃苦怕吃亏,更考虑物质基础、风险值、长远性、经济效益等,个个无师自通—说他们是有史以来最有经济头脑的一代也不为过,然而,遇到抉择时又思前顾后:确立关系只要一天,分手却要想半年,说的就是他们。就是这样一帮家伙,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准备要当艺术家,要做艺术了。

基于A的冒险精神,又或者是一些机缘巧合,他从大二开始就从架上绘画跳到了当代艺术。到现在他还清晰记得转系时辅导员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新教授是一个海归,据说在外生活了二十多年,在普通人快要退休的时候又漂洋过海回母校教书,德高望重。留洋老教授一打照面就先警告这帮后生:“路不好走,如果是为了偷懒而选的当代,请尽快转系。”这瓢冷水既浇不灭新丁心中那过于旺盛的热情,也吓不走当真打算来偷懒的家伙。至于老教授为什么在泼冷水时选的是瓢而不是桶,当时有数种说法。较为靠谱的是说,老教授认为即便是学生也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是进是退全看其造化。

董钧,《模特》,2005年,摄影,每幅180 × 180 厘米。很多艺术院校将“模特儿”与石膏模型和蜡制水果,瓶瓶罐罐等写生用品一同分类归为教具。
董钧,《模特》,2005年,摄影,每幅180 × 180 厘米。很多艺术院校将“模特儿”与石膏模型和蜡制水果,瓶瓶罐罐等写生用品一同分类归为教具。

第一堂课,全体准时到场—之后这场面再没出现过:当代艺术这门课既不像其他学科老师可以照本宣科,也不像绘画雕塑可以边练边教,大部分时间都是老教授的经验之谈,概念和历史基础全凭学生在课外自觉跟进。

老教授说先随便聊聊,但大家都随便不起来。轮到A,他觉得支支吾吾也不是个办法,情急之下,眯着眼把大一学的那句咒语念了一便:
“你们需要创造出自己的风格,拥有自己的语言,才可以在艺术界立足,才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艺术家。”

说着说着身体竟开始舒爽柔软起来,眼睛也亮晶晶的—老教授呵呵一笑,说了句话,足以让A的胃收缩—“简直扯淡!”

“艺术家不是一个身份,是一种境界,表面的东西顶多能让你装得比别人像,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你们的内心。你们需要了解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才可以在艺术的路上立足,才可以有底气继续走下去,才可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什么风格、语言,简直扯淡。”然后大伙被告知接下来的三年请找出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以其为源将创作发展开。

刚被教训完,A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老教授不知从哪翻出一本杂志说:“书上的这个艺术家是你们刚毕业的师兄,现在在京城,我当时让他不要这么急⋯⋯不过算了,还混得不错⋯⋯”A瞄了一眼杂志—“天才新人,近日与知名画廊签约”,立马觉得一点都不委屈了。

从当时下课的那一刻起,A和他的同学已然默默开始寻找那个“感兴趣的东西”,没料到,这一找,竟是海枯石烂。

如果平时有人问你对什么感兴趣,可能会说泡妞,或者说只看不泡,再或者是看韩剧、美剧、日剧、港剧,又或者喜欢美食、摄影、游乐场,再不然就是名利皆收,上天入地,蝙蝠侠云云。但如果问话的人是你老师,还是个教艺术的老师,在回答前估计就得斟酌一下。反正A斟酌了不止一次。

一年前自己“找风格”,就是要“跟别人不同”,如果说这是扯淡,是不是意味着每个人,只要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自然与别人不同呢?如果自己的兴趣与别人撞车是不是说明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兴趣?假如我感兴趣的就是“要与别人不同”呢?又算什么?跟别人一样怎么能成为艺术家呢?到底是谁在扯淡呢⋯⋯

A怀着严肃的心情照了照镜子,横竖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医院里的X光。

老教授认为要成为一个艺术家,除了一份天才之外,还要大量的知识。所以他不仅常常提醒弟子多读书,还会不定期地列出书单,当然了,还有艺术史。

从那时起,包括A在内,大部分人的兴趣逐渐发生了变化:说对食品安全表示关注的,变成对潜意识理论十分感兴趣;本来要研究幻觉的家伙,将注意力放到了宇宙本源上;说对死亡有感觉的,竟移情到了景观社会⋯⋯这些变化还总是奇怪地周期反复。老教授虽然看在眼内,但又怎么去断定哪个学生在装模作样?

这些团团转的家伙一直停不下来,却压根就没做作品。

“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题材才是关键,可不要贸然出手坏了大局。”
“我的方案成本太大,现在没能力完成。”
“我读的书太少,还不能做出有深度的作品。”

也有部分人试着在为时不长的兴趣周期里提一两个方案(只有几个人把作品做出来),但大都蜻蜓点水,到后来,即便提出非常炫非常酷的兴趣点,老教授也只会翻翻白眼,“做了再说。”

在大家“寻找自我”这条路上,作出任何引导似乎都显得徒劳无功,老教授开始选择旁观。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一年下来学生几乎为零的产出,于是在他施加的压力下,每个人至少都在这一年里完成了一到两个或好或坏的作品,尽管大家几乎都忘记了这些作品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二这一年,A在其他老师的课上也同时正式开始了油画学习。老师是工作室的主任,名声在外。新丁眼中,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半张画的价格就够付豪宅首期,眼尖的人更能一一道出他身上穿的名牌价值⋯⋯大家摩拳擦掌地要在第一时间跟他混个脸熟。谁料到他的开场白没说完就到外面接电话。再回来时,已经是学期中了⋯⋯

董钧,《少年模特》,2005年,摄影,每幅120 × 120 厘米
董钧,《少年模特》,2005年,摄影,每幅120 × 120 厘米

替补入场的年轻副教授指挥大家动手画画,又念了一遍和基础部讲师大同小异的咒语:
“你们看这个画家的画,多有风格,在艺术史可找不到第二个。明白了吧,要载入史册最重要是有自己的想法。”

A回去买了一本艺术史,找到了年轻副教授载入不了史册的原由,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怜悯,这种怜悯在很短时间里又升华成鄙视,在大伙中蔓延开来。A的理解是他已经认栽,这辈子都成不了大画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用“群魔乱舞”来形容也绝不为过。学期结束时,大家各自都创作出了一系列的作品—在设计专业的学生还在学软件、下载模板偷着乐的时候,油画系学生已经拥有了作品的品牌意识,并在品牌的开发上付诸大量实践。

躺在街道上刷手机的学生
躺在街道上刷手机的学生

跟少数同学一样,A在三年级获得了第一次校外展览的机会。

“你好A,我觉得你的作品挺不错,刚好这边有个展览,主题是XXX。需要几个在校的年轻艺术家,你有兴趣吗?”
策展人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听见“年轻艺术家”这个词的A,内心有了一种完满的感觉。

即便是在一个从未听过的新空间里,即便连作品搬运也要自己解决,即便策展人好像还没从美术史系毕业⋯⋯那又怎样?所谓物以类聚,A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小,多数同学陆续被排除在外,当然,也包括学校里多数的教授。

在圈子里的他总结出一套套创作策略:作品要有风格,不论主题还是媒介,警惕雷同;要够出挑,要么有体量,要么有题材,要么挑战尺度;作品要有延续性,才能增强主题的力度⋯⋯A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总结出了多少要点,只记得每总结出一点,都那么激动人心,好似已经一点一点地掐紧了艺术的咽喉。但展览机会毕竟不是每天都有,自发的展览面临诸如成本、精力、规模等的限制,多数方案只能揣兜。

毕业展之后,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艺术家的身份。

又过了很多年,不少人已经脱离了老本行,下海经商,上山出家,谁都不知道他们三年级时攒下的一片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