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卷一样拥抱

1

小心心小的时候就从叠好的被子侧面看出了花卷的秘密。

她不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她爱吃葱香花卷,或原味,没什么味道的花卷。它们白白胖胖地鼓起来,像棉被一样有安全感。小心心觉得所有蜷曲形状的东西都神秘且充满诱惑力,所以小学的时候,当她遇到那个扎着两个揪揪球发型的女孩,就一下子决定了她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们早晨在校门口等待对方,只为了拉着手一起进学校;她们交换彼此的早餐,午休时不睡觉,说悄悄话;她们去照5元钱一版的大头贴,挑选可爱的花边,打印两份一人一份;她们还总在纸巾上给彼此写信。她们约定好自己的笔名,小心心叫“星星伴我心”,揪揪则叫“柠檬草”。于是星星伴我心和柠檬草连续通信了好多年,尽管她们的座位只相隔几桌,也享受着由中间同学传递纸条带来的“鹊桥”。她们偶尔会在纸巾上写诗,那个时候她们所识的字不多,倒也可以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今天上午
昨天下午
都是火腿肠 黄瓜 西瓜
放学了
你愿意一起去买辣条吗

卖辣条的小卖部还有着各种各样的零食,清凉糖、虾条、热狗、“香菇肥牛”,还有……大大卷!大大卷是卷起来的粉色口香糖,像一个迷你蚊香。小心心说,你看这个漩涡,是不是很像科学课本上的星云?

初中毕业后,揪揪要离开她们一起长大的城市,去很远的地方。她们在当时最流行的“糖果屋”和“黑白猪”款式的同学录上写很长的信,贴上大头贴合照——不要忘记我哦,天天开心。

离别的那天揪揪送了小心心一个蚊香蛙玩偶。

 

2

从这个夏天开始,我养了许多植物,它们大多是蕨类。霸王蕨拥有庞大的枝叶和触须,像一把伞;马蹄蕨又称观音莲座蕨,有着粗壮的根茎,和更粗壮的枝芽;雀翎蕨则像一片羽毛,每片叶子都拥有完美的波浪线。它们都有着蜷曲的新芽,那些小小的绿色漩涡,张着好奇的脑袋。它们总让人想起小时候常吃的蕨菜,同样是小漩涡们,那些绿中发紫的蕨菜似乎更为神秘,嚼在口中是滑溜溜的口感,仿佛顺进喉咙后会悄悄在你的肚子里酿造魔法毒药。蜗牛秋海棠则是家里的另一个大漩涡,浅绿、发白的螺旋状叶子在中间和周围呈略微泛红的深绿色,跟随漩涡的形状钩着边,让你清晰地感受它卷曲的程度。

蕨似乎是华丽的。尽管它们在路边、野外都很常见,大片蕨类植物也凌乱地在湿热地区蔓延着强大的生命力,而它们的形状——无论是蜷曲的芽,还是张开着的细碎叶片,都让我想起精致的洛可可装饰,或有衬线的英文字体。过度的衬线或许是多余的、影响语言的装饰,蕨的漩涡却是真正的器官和身体,把握着植物语言的方向。假如跟随螺旋的曲线行走,就可以掉入无止尽的言语、永远连续的思路,容不下任何其他方向的侵入,那一定是写作者最流畅的梦吧。

早晨,在蜷缩的动作中醒来,想象自己也如蕨的新芽一般,是期待展开的新生命,慵懒又充满希望。可惜在封闭的疫情期间,在上海炎热的雷雨季节里,这种期待也开始萎缩。我渴望拥抱,渴望和陌生人的联系,想象着肢体可以与另一具肢体在同一方向的动作中并合。那是一种贴肤的亲密,只有完全缝纫彼此间的缝隙才能达到的动作。随着封闭的时间与空间,我每天在家里重复着规律的动作,已经忘了远方和远方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也害怕当可以真正自由行走的时候,自己会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行动。

当蜷曲变成习惯性的动作,蜷曲的人也异化成了海螺,向内的那一面,往往是看不见的。蜷缩的睡姿变成了向内的拥抱,拥抱着的手臂则是流动中相互传递的欲望,展开,相遇,交织,再紧缩。漩涡是向内的深渊,也是向外的涟漪,我的情感也常在不同速度的漩涡中波动、变形,没有清晰的定义。写到这里,似乎又过分自白了。

封闭的日子里,我只好花大量时间观察植物。蜗牛秋海棠有着微微毛绒的质感,和人皮肤一样的脉络。我的皮肤似乎比它细腻,可我没有它们的漂亮“花边”和神秘形状。我努力地搜寻自己身上是否也有好看的纹路,可镜子中的脸却只有油脂闷出来的痘痘和单调的小细纹。指纹上倒是有螺旋的形状,可惜它们和植物的漩涡不是同一个方向;据说头顶上也有旋,然而也很难从镜子里看清它的全貌。我终究是无法与植物交织的吧,毕竟我们不曾共享同一片土壤,根系也无法相连。我只能在距离中观望着它们,想象着我们彼此需要。

极端天气仍然频繁地在新闻中出现。台风、暴雨纷繁交替,在新闻的窒息中,我忍不住关闭所有窗户,只留一个缝隙给植物呼吸。潮湿里传来蘑菇腐烂一般的气味,那是植物和人体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有一些毛发在等待着被寄生。

 

3

在很久很久以前,拥有相同漩涡形状的生物就可以相爱。

有一只孤单的螃蟹,ta没有漩涡,也没有爱人。
ta想要在土地的缝里找到一个家,永远地钻进去。

ta走啊走啊,来到了一个有着漩涡形裂缝的土地。土地裂缝很深,如果ta的身体可以蜷曲成一模一样的形状,就可以跟土地融为一体了。ta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塞进缝隙里,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土地告诉ta,你需要找到与我的漩涡一致形状的海螺来训练,钻进海螺里,你的身体就会慢慢变成漩涡状。

于是,螃蟹在海边一直寻找着与裂缝同样形状的海螺,但它们的曲线都未能完全对应。
走着走着,有一只田螺跑来告诉ta,其实啊,任何一个壳都是可以的,你只需要长期的时间去适应它,它也会适应你。我们的形状本来就和大地的形状一样,时间会让我们都变成一模一样的漩涡。

谢谢你,螃蟹对小田螺说。于是ta将信将疑地找到了海边的一只白色海螺,有一些透明,晶莹剔透的样子。

ta爬了进去。随着时间,它们慢慢地适应着彼此的形状。后来,当螃蟹试图爬出来,让自己的肉身再次回到大地的缝隙时,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离开这个海螺。海螺壳赋予它的形状完美地贴合在了壳的内壁上,ta再也爬不出来了。

没关系,就住在那里吧,那既是你的家,也是你的身体。大地说。

这样我就失去自由了,也无法与其它的漩涡再相遇,相匹配,我不会有朋友了。

漩涡不是一种物理形状,是能量的形状,你们的声音会汇聚在星空的漩涡中,发出一种共鸣。

别担心,和家相遇,和爱相遇,都是不容易的事,但你都会做到的。

 

4

小心心从小到大数学都不好,却对数学中的各种曲线非常感兴趣。她不了解螺旋线,当然也不了解数学家雅谷·伯努利。但她也曾想过去计算每一个漩涡的弧度,而这些数据又会形成怎样的密码。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一个热爱幻想的写作者。

小心心记得数学老师教过“螺旋记忆法”——将知识分组,编码,每需记忆新知识时,都要往复回顾旧的内容。想象你的记忆是一个回旋式的结构,就可以轻松地提取记忆画面。小心心没有学会把它用在考试上,但却自然而然地在生活情感的记忆里产生着无限循环又蔓延的螺旋。那些片段,人,西瓜,纸巾……它们都平行地漂浮着,不曾因时间模糊,也全都举足轻重。

有一天,小心心收到了一封信和一个快递,来自熟悉的柠檬草,歪歪扭扭的字。原来她还没有长大呀。

信里说,我知道花卷的秘密了。

那是一本叫《自然中的设计》的书,作者名叫詹姆斯·贝尔·佩蒂格鲁,有些拗口。书上俨然画出了心脏的秘密——它们的肌肉纤维呈螺旋状缠绕着,砰砰地跳动。

 

xindi是一名艺术家和写作者。她目前关注自然与女性在虚构叙事中呈现的不同状态,使用不同的媒介如写作、装置、影像等创造平行的虚拟空间,希望通过对新身份和生态可能性的想象来萌发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