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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间回国不如之前容易,集中隔离也是无法避免的现实。28天被困在无法进退的阈(liminality)中,我必定是被空间驯服了。在这囿住我的房间里,我的日常变得索然无味,食三餐好比打卡。一日,吃完晚餐的我照旧躺在床上,开始回忆我在伦敦疫情期间足不出户时很享受的饭后活动:下棋。

我的室友曾是新西兰地区级国际象棋比赛的冠军。2020年疫情爆发后,我开始向他学习下棋:读棋谱,在油管上看教学视频,研究行棋规则,包括术语、文化、礼仪、计算、战术和个案。我自然从未想过下棋居然会是少数将我从对病毒传播的疑虑中解放出来的日常娱乐之一,又进而变成伦敦封城时我应付混乱、托付情绪的方式。兴许是我探索到了新的“爱好”,兴许是我和室友又多了一层棋友的关系,兴许是两个人端坐在正方形木板两端的正式感,我们两人虽在家中,却因象棋本身自带的仪式感而融入了竞和关系,往常的“谁来洗碗”“能不能还一下电费”“你马桶没冲”等室友之间的对话也暂停了。

国际象棋的行棋规则并不复杂,棋手也可以利用一些特殊着法取胜。进攻与防守的行棋思路和态度各有不同,但当一方处于下风时一定会尽可能地利用规则让对方碰壁,使得棋局最终以“和棋”告终。有机会赢的人不会喜欢“和棋”,而将要输的一方则希望扭转形势,促成“和棋”。其中一种和局十分有趣:国王无法被对方将军,但却也无路可走。“逼和”是一种弱势一方看似毫无翻身机会,却依然能够与对方在“公平”规则下打平手的僵局。以往有不同“逼和”的案例,比如黑棋只剩下国王,并且国王正被对方追赶,然而几轮回合之下,本处在威胁之下的国王没有其他路可选,对方也没有办法杀死国王。那么“逼和”便让国王脱离危险了。

和局如同打胜仗。至少对我来说和局的意义重大,但这也是因为我倾向于防守而非进攻的思路让我的战略漏洞百出。每每失败,甚至连平局都无法做到时,我都会用“没关系,他的段位太高”这类话安慰自己。于是,室友建议我下载在线象棋,和同级别的对手一起磨练行棋技巧。

于是,
此时此刻的我,
正躺在隔离酒店的床上,
同一位叫user380124的棋友下棋。


线上国际象棋平台chess.com的界面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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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两年了吧。从之前习惯性地在ArtRabbit和其他平台关注各种展览开幕,到现在视觉疲劳并完全无法定心阅读任何线上或虚拟展览活动的前线报导,我真的不确定“浪漫的乏味”(romantic boredom)是否能够概括我当时的生活。虽然有偌大一个世界,但就算每日在南肯辛顿这间小出租屋里度过,与我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不过当然可以说,我催眠了自己,早已习惯了此端的现实,我所经历的乏味被浪漫主义化了。后来,这场无效的、鬼知道做给谁看的封城大秀结束了,我们从家中走出,每天的世界仿佛还是同之前一样。我也终于暂时放下电脑,下了床,出了门,再也不泡在厨房,渐渐将自己从被病毒迫害的妄想中拉了出来。

难以置信,疫情之前的我能独自一人在飘着雨的下午骑单车去各种不同的展览,不考虑时间成本,不考虑各种疲劳,更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用“线上”和“线下”这样的字眼区分看待疫情后的现实。仿佛几年前在书中看到的“线上”-“线下现实”(online – offline realities)真的平行了,而当时的我还信口雌黄地说“真实且重要的现实”(substantial reality)只能有一个。我原以为自己能够完全适应封城解除后的线下生活,然而视觉疲劳已经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在与朋友相约去看展的路上,我们在伦敦毫无信号的地铁上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而出的只是:“太久没有出门,见到人真是好不真实啊。”

而我的心里在说:独处似乎更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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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chess.com论坛上偶然看到一则笑话。
楼主:“我们何不出去面对面(face-to-face)下棋呢?”
最热的答案:“取决于什么样的脸(face)咯。”

笑话先靠边。

起初我以为使用线上的下棋软件会很奇怪。人类学的刻板思路把我训练成对任何线上平台都十分小心的状态,我总觉得我会渐渐从所谓更“真实并重要的现实”(substantial reality)中脱离出来,接受“塑料现实”。然而我却被室友再次嘲笑:毕竟以我的实力,线上线下的战果都是很惨淡的,哪有区别。总之,我现在并不觉得面对面下棋和手机上对战能在同一维度上相较——不同的象征意义,不同的交流方式,不同的有机。而论及有机,当我们过分浪漫化一个可以被看到、听到和触碰到的棋友,并且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对其形象推推搡搡时,又是何等讽刺。

但确实,面对面的棋局更有下棋的氛围。对手之间除了眼神、姿态、言语交流,每人也都有一套和棋盘互动的独特方式。棋手和棋盘的联系散布在每一颗棋子之中,赋予行走以意义。抛开个人实力,我的室友和我下棋时会跟棋盘有不一样的互动,我们之间言语习惯的区别也能够在我们作出每一个进攻或防守的决定时,暴露我们最自我主义的一面。我们根据自己的战术赋予每一个棋子不同的价格,棋子吃掉棋子之时便是价格兑换之时。久而久之,我们开始熟悉对方的“定价系统”,也得以从各种肢体语言中解读对方的行为和调性。

我经常需要时间思考,于是我的眼神并不受控地跟随着我脑海中对棋局的想象到处跃动,此时室友便会盯着我的眼睛看。他有时会边做别的事边告诉我他下一步怎么走棋(比如“把兵移到F5”),而我坐在棋盘前替他挪子时也总被他的记忆吓到。对于他这种可以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和我下棋的人来说,盯着我的眼睛就一定能够看穿我的步骤。然后我便可以等待他进攻,并指出我为之自得的战术中的各种漏洞。相比之下,下棋的节奏差就很明显了。

线上下棋的节奏差也很有趣。如果对方是人类玩家,我就会十分在意自己的种种想法。其实跟室友面对面下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因为反应速度而苦恼,在线上和真人对战居然让我对此更加在意,仿佛我正在被监视,仿佛每走错一步便丢脸至极。我也安慰自己没关系,内心却在嘀咕:“ta们会不会记住我的ID,然后告诉别人我玩得很烂?”但我跟AI下棋的时候便不会有这么复杂的内心活动,不会在意节奏差,也不会觉得我在浪费对方时间。

我不确定是不是“监视”让我自卑,或者也许从根本来说,这是关乎距离的。无论真实的人还是人工智能,ta们是谁、在哪儿、从事什么事业,其实都与我无关。我于ta们距离远近,又有何深究下去的意义?我一定是过激了——我为何还要如此努力维护自己的颜面?下棋的快慢,甚至输赢,又有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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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前看的最后一个展览是皇家艺术学院摄影系和版画系的毕业展“浪潮之后”(After the High Tide),场地在伦敦Cromwell Place。李知航的装置作品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作品名为《Waterfall》,不知创作人李知航是否会让任何人将其翻译成“瀑布”。一个被掏空的服务器机柜支撑着整件雕塑,将其中的器官暴露出来——两个摄像头,一块屏幕,电板,电缆,热敏纸打印机,透明“水”缸和99%浓度的异丙醇。平行的两个摄像头背向置于底座结构上,其中一个面向人工智能每15秒刷新一次人像的屏幕。人像被探测到后会在热敏纸上显形,再逐个落下。我走到机器的另一端,取下口罩,踮起脚,用脸寻找镜头。同样,我的脸从空白的热敏纸上显现出来,与另一边的纸同步降下。

此端好似在述说人造世界中AI经过训练后呈现的自动化内容和节奏,而在机器另一边,镜头架在一只硅胶手掌中——这看似人类才能做到的“捏”的动作,仿佛想要遏制镜头自带的生硬和人造感,然而仿真手的硅胶似乎也更被人造感消费。有趣的是,在设计装置时,李知航将两边热敏纸的人像朝向对方,显形的人脸会面面相觑地看着下方的人像落入异丙醇中。随着人像的增多,本来整整齐齐卷着的热敏纸形成两条瀑布,带着各种人脸落入缸中并消失。

“我是基于别人的存在而存在的,是以他们所看到和经历到的身份而存在的。”
——Ozawa-de Silva, 2021;来自文章 Shared Death: Self, Sociality and Internet Group Suicide in Japan

于我而言,装置让我看到个体的双重性,即一个处于社会体系的个体的独立和依赖。当AI生成的身份与观者的身份并列,以在热敏纸上存在的方式与对方打招呼时,这种被动的、互给的、尴尬的、面面相觑的僵局也并不永久。总有一个时机会到来:ta们落入下方的出口,或是被消失,或是被解放。


李知航,《Waterfall》,2021年,装置,伦敦Cromwell Place
图片致谢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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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elf is seen ——自我浮到表面。
A self is seen by others ——自我被他们遇见。
A self that is seen by others comes through——自我被他们的审视迎接。
A self that is seen by others comes through the perceptions of theirs——自我在他们的眼中存活下来。
A self makes two things equal——自我总是想平衡。
A self makes the self that’s seen and itself equal——自我要平衡它的外表与内在。
A self tries——它尝试了。
A self fails——它没法做到。
A self is in stalemate with itself——自我和自我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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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凡世各物的无限需求与恐惧都带来连锁反应,自我也变成这些碰撞中不可避免的介质。当我们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纠结万物事态的价值时,自我是否显而易见?自我从他者受到的所谓关注和理解又是如何自上而下地统治着它?当我们接受苦心经营后的失败,是否便是我们结束“自主”的那一刻?

我与他的僵局,我与自我的僵局,自我与他我的僵局……不是辗转反侧地维护经营之后的逼和,不是败局的惨淡收场;而是一个“接触地带”(contact zone),一个给予它缓冲和解脱的台阶。这不是一个关乎匹配与否的表面问题,毕竟在层层叠叠、可前可后的关系之中,距离和节奏不可忽略。逼和意味着一种在触及底线前的无可奈何,而对于我这种实在不相信机缘巧合的人来说,僵局是舒适的,它给予了我选择,它暗示着内在的力量。自我顾不上它那被掐灭的自主,它正在向往下一盘棋。

 

张敏/哈利,独立策展人,1997年生于苏州。游离于文化之间,偏爱读书甚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