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虚幻的真实

美国人的眼睛经过流行文化的熏陶,似乎特别能够欣赏上海的城市地理。我们可以说,在这双眼睛的视觉残象中,还保留着《银翼杀手》的影子。看过这部1982年的新黑色电影的人一定不会忘记片中所描绘的人类未来:没有任何光鲜凝练可言,只有无止境的堆积增生。过去每个时代的技术残余物层层叠叠地堆加在一起,宛如无数破碎的贝壳或藤壶散落于“现在”这个巨大、污秽的滩头。我们再回头看上海。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铸铁灯柱至今仍然伫立在外滩,向对岸浦东新千年的天空孤独地行着注目礼。对面就是上海环球金融中心蛤蚌阵一般的外立面 (常年不散的碳基雾气让建筑外观看起来更加扑朔迷离) 和东方明珠塔倒立的球茎状躯干。法租界十九世纪的古老街道上,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间穿插着蛛网般的电线和节日的霓虹,让人感叹纵然过了数百年,政治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存留下来,哪怕是以最诗意的形式出现在日常生活的角落。《银翼杀手》最后几个镜头是在洛杉矶著名的白普里大楼内拍摄的,这座始建于1893年的历史建筑被布置得凌乱破败,以表现虚构的21世纪都会景象——如此便把我们对未来的认知化作仅仅是昨天与明天之间的一个临界点。而在上海,这种时间上的混乱成为造访者切身体验的一部分,有时他们几乎不可能分清这座城市更新与毁坏的界线。这里的建筑和时间一样,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于是,上海似乎成了全世界最当代的城市,既虚幻又真实。

也许,实际上,这种多重时间共存的感受只是新生全球现实的一部分,因为对未来的畅想总是包含着对过去及其所包含文化的重写或 (更准确地说) 重构。去年十一月,我到上海参加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和策展人大会,会间对话随处可见这种可能性的影子,而讨论主要围绕一个简单的文化问题展开:当催生博物馆体制的“现代” (包括现代地缘政治、主体性和技术) 正迅速成为过去,这个时代在文化上留下的印记也随之迅速消退时,今天的博物馆应该如何理解自己的基本任务?换句话说,在原有句法逐渐失效的前提下,博物馆应该怎样讲故事?此处,无论对于博物馆还是对整个社会来说,按照一条统一的时间线索重写或重塑历史已基本不可能。我们可以讲述的只有历史内部日益深刻的断裂: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轨迹和事件平行或同时存在,各种社会历史时刻以最短的速度出现又消失,彼此形成错综复杂的联系网络。

在农历新年将至之际,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索。仿佛是针对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大会主旨演讲人之一苏珊·巴克- 莫斯提出是否有可能依据时间对空间进行想象,比如用敦煌星图取代深深浸润于西方犹太-基督教线性时间概念中的黑格尔式辩证现代历史模型。她指出,按照这条宇宙论线索,我们的“现代”时期实际在几十年前人类登月成功并开始从太空传输地球图像时便已经终结。因为这一时刻标志着哥白尼革命的完成 (我们不再仰望星空,而开始从外太空回望地球) 和真正全球化时代的到来——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感觉到某种错乱,我们的历史由无数空间中各自独立的同时性组成,没有哪条线索可以凌驾于其他线索之上。

在这个问题上,上海再度成为西方人眼里最具当代性的城市。但这种扩张的感知力从城市建筑漫溢到墙内和街头的文化——使 (比如说) 来自美国的参观者产生一种意识,好像自家文化一方面成为本地向往或审视的对象,一方面又被本地目光穿透。到处可见品牌商店吵闹夸张的标志——老一辈策展人总让我想象中国过去千人一面的岁月,但街头的广告和装饰分明告诉我们,那段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某种全球的流行感知力似乎已成共性。然而,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当巴克-莫斯站在上海的讲台上时,G8峰会正在首尔召开。新闻报道胡锦涛正在努力发展与印度的关系,而奥巴马则希望加深美韩合作:两国领导人显然都把目光放在了别处,但心里仍然惦记着对方。

这种矛盾甚至出现在最近这个秋季上海最好的展览之一 “时·地·戏:中印当代艺术展”上。该展 览作为“从西天到中土”项目的一部分,由张颂仁和蔡坦尼亚·桑布拉尼策划,展场之一仍处于翻修阶段,旁边是一座二十世纪初期建造的教堂,而展览场地就曾是教堂工作人员的宿舍。主办方邀请了一些在中国创作的印度艺术家以及在印度创作的中国艺术家参与项目,表面上似乎要建立一个独立于西方当代艺术力量以外的文化交流渠道。尽管如此,其中不少好作品——比如邱志杰收集了很多英国制图师界定印度边界的地图资料,并戴上脚镣亲自从拉萨一路步行到加德满都;又比如图沙·佐治从孟买到上海的摩托车之旅都似乎是建立在艺术观念主义国际语言基础之上的华丽转身。而就在巴克-莫斯发言的同一场研讨会上,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又在大力赞美大幅具象绘画。此处的矛盾在于,虽然这类作品看起来是为提倡民族 (或至少是本地) 身份服务,但实际似乎更多考虑的是对西方受众和感知力的影响;而“西天”项目中的作品完全不管西方受众——但所用语言却能让西方观众第一眼就在全球观念艺术中找到认同。展览通过绕开西方,为另一种秩序的交流创造了可能性——这种交流与不稳定的时空平行或同步存在。(展览结构完美地映现了展场周围五光十色的城市图景。) 简而言之,上海也许反映着参观者;而参观者也可能反映着上海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