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食物与爱情》
2013年05月16日
|自九七香港回归迄今,已然十六个年头。出生于1949年的广东,生长于香港的文学家也斯(原名梁秉钧),于此期间曾不止一次跟朋友提过想“好好写写香港”。这一心愿,经他十年来陆续结集而成的这本短篇集达成了。
写的是什么?《后殖民食物与爱情》,题目令人理所应当地设想西方流行理论。然而,也斯视角放低,家长里短说起来的,是食物与情爱。笔触琐碎精炼,一如他的诗歌。书中的每个人物,既为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也为他人故事中的背景。回环往复,似成长篇中的不同篇章,也似真实世界的拟象。这种结构方式并非借由西方小说的形式统一(如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而是借由故事间人物的关系而建构。十二个故事中的一群角色互为熟人老友,穿插于彼此的生命间。大学教授美国人罗杰与他的年轻女友阿素在东京一路觅食,感触生活的本真(《寻路在东京》);一伙老友欧洲重聚,历经跋涉,赶赴品尝极负盛名艾布尔夜宴,哪怕身亡——也斯在这里,以最不讶异的方式令故事扭头一转,变成一个凄美的鬼故事(《艾布尔的夜宴》)。日本武士道中“抵死赴约”传说衍变成一个终极的餐宴赴会;以及令人印
象深刻,不断研究着食物与反思着爱情的食评家老薛(《后殖民食神的爱情故事》、《温哥华的私房菜》)老想写作一本“关于食物的涵盖一切的书”,自然是吃贯中西……也斯说:“食物连起许多人情与关系,连着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想象”。食物构成了重要的意象,裹挟着物质与文化的双重意义。
本书当然也在讨论认同。有人将九七之后视为香港回归母体“去殖/解殖”使命的开始。在变迁中如何获取新的生存权利,被视为新时代香港的核心议题。然而港人如何自居?“大中华”与其说根存于血脉,不如说已离开太久,一切如新。小说中的人物或移民大啖西餐,或留在此地面对改良的新式中餐皱眉头;也斯的主人公很少是积极行动者,往往被动地由时代或事物牵动,后退到历史的角落。虽有尴尬,却保有尊严。如果要隐喻,我们不难想到这一群似以赛亚·柏林所言的“消极的自由”者们所代表的城市际遇。
也斯于香港人的韧性、流动性和拓展性中看到希望。虽然,并非所有故事都发生在香港,背景亦涉及中国澳门、日本及欧洲。而“人是香港人”—在这个主旨之下,叙述主体不断游移,从男到女性别转换,从港人到西人的转换—在华语文学中,以第一人称写作西方人的生存经验,仿佛只有香港作家才能如此自如—这自然来自历史的“馈赠”。同样吊诡的是,也只有在香港,才会存在一些住得久却仍讲不清所在地语言的西方香港人,某种尴尬的在地经验者,奇妙地与香港本身的“非中非洋”互相吻合,惺惺相惜。也斯笔下的这些新时代的港人,面向百年殖民史,背对着新千年退向未来,以对香港本土水土食物的固恋,接受了自身处境,在似是而非中生活下去,虽然不易,竟也开拓出第三个空间。
周蕾在讨论香港的专著《写在家国以外》引出“文化可移植性”的概念,去反驳港人在身份认同问题中的本质论,也对一种以过去殖民的苦难援引而来的文化认受性作出质疑。正是在也斯作品中博扬杂陈、中西混搭的精致食材里,也在琐碎的食与爱中,以食物的名义,也斯呈现出香港对其记忆、文化和归属感的定位,是港人以自身本土意识强烈的鲜活日常对抗而来,而非听命于种种去人化的“主义”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