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游乐园,自我与深圳

文、摄影/Text & Photos: 贝安吉/Angie Baecker

世界之窗的曼哈顿
微型吉扎金字塔对面,一个旅客穿埃及式样的服装坐在骆驼上
微型圆通寺,锦绣中华

如今,所谓自我,本身已经无法自圆其说,而该问题在深圳体现得尤其明显。这个“只有三十年历史”的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成为一座庞大的钢筋水泥之都,经济政策宽松,无数城际移民迁至此地期望能快速致富。深圳近九百万人口,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故乡,但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故乡并不在此处,而是另一个不那么实在,多少存在于抽象之中的地方。

深圳作为中国主题游乐园之都的地位是不容撼动的。除了最著名的世界之窗以外,其他类似的游乐园包括:汇集了全国几乎所有景区的锦绣中华,展示少数民族风情的中华民俗村,建在前苏联退休航母上的军事主题公园明斯克航母世界、龙岗龙园以及欢乐谷。

2009年,我去了好几趟深圳,上述游乐园基本都逛过一遍。令我印象最深的可能也是最常见的景象:游客花十几块钱租一套廉价的少数民族或外国传统服装穿在身上,然后乐呵呵地拍张纪念照。丢开具体种族含义不说,穿外国人的衣服并不是要强调外国,而在于突出自己。这些照片仿佛在说:“看我,打扮得好像另一个人。”这个动作好玩儿就好玩儿在“我”根本就不是另一个人。

同理,世界之窗这样的主题公园痴迷于缩微奇观。白宫、吴哥窟、克里姆林宫等标志性建筑都被剥离了背景,只剩符号,甚至变成漫画形象,全不理会“真身”的形式都源自具体功能,而一味地缩小再缩小,只要足够充当奇观,其他皆不重要。这些游乐园最大的强项在于提供无穷无尽的拍照机会,而照片里最显眼的往往不是纪念碑建筑,而是自我的在场:我在布达拉宫前,我在长城前,我在某少数民族村落前。身后的风景可能会变,我却永不退场。

深圳是一座缺少传承感的城市,正如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原住民文化完全被资本意识形态取代。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才会把生活方式里如此大一部分建立在对自我的肯定上。类似的公园数量大到惊人,最后这股逛游乐园的热潮甚至有了专门的名字:游乐园狂。

世界之窗的广告词上说一日之内让你环游世界,甚至向游客兜售各国假护照。但事实上,去的人谁也不指望能离开深圳。游乐园既没有向游客提供天衣无缝的梦境,也不能给人任何可信的逃离感。以国内游客为目标受众的主题游乐园无法将外部城市挡在门外。园区外毫无特色的高楼大厦和园区内假造的纪念碑一样散布于公园各处。如此搭建的幻境缺少说服力:除了矮人国似的规模以外,模型表面的装饰层也已经开始腐坏,露出底下真正的材质,而且工人就在游客面前进行维修。

旅游者的体验是这些游乐园的核心所在:游客购买门票进入游乐园,就好像旅客购买机票进入其他国家。一旦入内,风景即被消费。如果说旅游是对真实的一次错位的追寻,那么它也可以成为现代性经验的隐喻“一次与现代性本身的仪式化遭遇”(人类学家提姆·奥克斯语),一次构建身份感的持续努力,一种创造现代主体性的实践。

那么,深圳主题游乐园里构建起来的自我到底是谁?这个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社会主义血脉,转而将“永恒”的儒家传统奉为本源神话。这个自我以行动实践民族统一的意识形态,就像中华民俗村里的“民族卡拉OK”一样。这是一片前后连贯的“国家风景”,就像我们在锦绣中华公园里看到的,复杂的现实变身为象征符号。“多民族的现代中国”似乎讲的更多是雄心,而非现实。这个自我渴望现代,因此以主题游乐园为辅助手段,推出一种业已实现却又被无限搁置的现代性。

微型天坛,锦绣中华
在世界之窗的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像、复活节岛雕像、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和墨西哥奇琴伊察金字塔中间可以看到游乐园外的深圳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