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佳:漫漫归乡路

观众在展览现场接触李元佳创作的可移动磁铁上的摄影作品。《悬空金属圆片上的点》(局部),1980年代,金属圆片尺寸:直径90厘米

艺术家李元佳(1929-1994)话虽不多,但看得很远。他在大陆出生,台湾长大,但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或记得他的名字。后来他漂洋过海,先到意大利,接着去了英国,并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工作了三十余载。这位不为人知但无比细腻的艺术创作者早期致力于为西方抽象注入东方哲学元素,晚年在英国乡村创建创作者自由联合体LYC,在艺术界掀起参与合作风潮几十年前就亲身实践了这种做法。本期杂志,西门柯壁和我们一起回顾李元佳的人生旅程,并思考他复杂的遗产。

圣保罗

1957年,东方画会(李元佳是画会创始人之一)的一群中国年轻艺术家参加了第三届圣保罗双年展。这也许是国际观众第一次有机会看见中国艺术家对抽象画语言的回应。展览首度在伊比拉普埃拉公园如今已成标志性建筑的玻璃展示大厦(设计者:奥斯卡·尼迈耶)独特大胆的环形大厅内展出。这座白色混凝土结构至今仍是圣保罗双年展的举办场地。当时,巴西经济已开始进入快速发展期,尽管军事独裁压迫越来越严重,但整个国家和世界上许多刚刚摆脱殖民统治﹑正在高速成长的国家一样,仍然处于一种乐观、国际化的新型现代性最前线。东方画会的作品与巴西艺术家新作品、重要的超现实主义群体作品、杰克逊·波洛克的大作以及英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提供的本·尼克森抽象画同场展出。

广西-南京-台北

如果要细述这些年轻的画家如何走到一起,就不得不提及二十世纪中国曲折的历史以及李元佳本人富有启示性但又令人悲伤的人生故事。李元佳1929年生于广西山区,家境贫寒。因为天性聪慧,18岁那年获得一笔奖学金,进入家乡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就读。当李元佳依依不舍地离开故乡时,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余生将再无机会回来。三年后,李元佳被一位当时在国民军任职的母舅收养,希望由此可以获得更好的教育。几年后,母舅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之前的希望也付诸东流。从那以后,失去家庭支撑的李元佳就不得不在各种为军队家属遗孤设立的临时学校辗转流离。

李元佳1949年作为战争孤儿到达台湾。已经20岁的他很快进入台北师范大学就读,学校提供住宿。他不仅得到一套制服,还获得了三年制的学位,以及一所指定学校为期三年的任教合约。大学的训练非常严格,当时的政治背景也是完全的军事独裁统治。难得的是,一群年轻艺术家却在积极探索如何利用新生的当代艺术语言进行交流和创作。英国华裔学者黛安娜·叶在采访过很多东方画会的艺术家后写道,她的采访对象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在五十年代的台湾,成为一名艺术家让他们从战争年月家破人亡的惨痛经历中得到了某种‘个人解放’和‘救赎’。”

《无题》(局部),1962年,卷轴,纸上油墨,24 × 120 厘米

尽管政治、社会动荡频繁,五十年代的台湾延续了早在中华民国时期就已经出现的艺术实验。例如,后来几十年对台湾艺术界产生重要影响的五月画会聚集了一批热心探索的艺术家,他们希望借助西方绘画富有表现力的抽象语言为中国传统绘画重新注入活力。另一方面,东方画会则表现出明显的国际化倾向。这群生于乱世的中国年轻艺术家在接受各种前卫艺术形式的同时,也从各自不同的个人角度进行创作。

与此同时,西方世界的实验艺术家和思想家纷纷开始关注道家和佛家哲学,中国水墨画和书法即兴抽象的表现力以及其中蕴含的创造可能性深深吸引了他们。自然,李元佳和东方画会的其他成员与这些文化传统有着直接联系,他们很快发现可以自由地从传统土壤中汲取营养,用于自己的实验创作。李元佳的很多作品就是从这种东西方经验的融合出发:无所畏惧的当代性使他勇于接受新形式,个人和哲学层面的普世性又时而起到自我拆解的作用。

五十年代中后期,李元佳进一步改良了他受道家启发的抽象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观念“宇宙点”逐渐明晰。对于李元佳来说,这一极少主义风格的书法记号以其克制简洁的形式暗示了宏大的(中国)宇宙观。“1959年,我完成了第一张(宇宙点)绘画,白底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后来写道:“再没什么比这更简单了。”

博洛尼亚

东方画会另一个活跃的重要成员是上海的世家子弟萧勤。1956年,萧勤拿到一笔奖学金去西班牙求学,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后又搬到意大利永久定居。萧勤定期向台湾东方画会的朋友们汇报西欧当代艺术动态。他还经常出席各种重要展览,积极与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以及展览组织者建立联系。1961年,萧勤联合活跃在意大利北部的意大利、日本及其他各国艺术家创建了一个新的国际艺术家小组,名为Il Punto(点)。在当时欧洲不定形艺术的大背景下,Il Punto成员提倡将新的创作与更深刻的精神体验结合。这份声明回应了中国艺术家为作品注入哲学意义和价值的愿望。萧勤邀请东方画会的艺术家加入Il Punto。1962年底或1963年初,李元佳应邀来到意大利,在这里度过了生产成果颇丰的四年。他在意大利的生活来源部分由家具制造商兼收藏家蒂诺·加维纳提供,加维纳留下的收藏中至今仍包括李元佳该时期的许多重要作品。李元佳在意大利定居期间进一步发展了他有关“宇宙点”的想法,“点”以嵌缝、穿刺或绘制的方式进入画面。当李元佳开始在几何形状的彩绘木雕上使用该手法时,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观念特质。英国策展人、评论家居伊·布莱特在《告诉我那未尽之言》中这样写道:

“六十年代初李元佳用纸张和布料制作的彩绘折页书堪称精美。该系列作品的确令人赞叹,大到打开足有二十英尺长的‘卷轴’,小到只有火车票大小的册页。他笔下的‘点’已经具备观念特质,但仍表现出相当的书法美感和精致的微妙。每页内容之间细微的差别既保持了整体一致性,也强调了个别变化。”

这一时期,关注李元佳的画廊和收藏家越来越多。他在佛罗伦萨和米兰都举办了个展,并参加了纽约、鹿特丹和伦敦的若干群展。而伦敦即将在他接下来的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

伦敦

六十年代的伦敦正处于视觉艺术创作大爆发的开端。该市波西米亚风格浓重的西城区在好几年内一直处于另类国际艺术世界的核心。这一切都得感谢由保罗·基勒联合菲律宾艺术家-活动家戴维·迈达拉勒创办的Signals画廊。在居伊·布莱特的参与下,Signals跟当时许多重要的新生代艺术家都有合作。画廊位于西城区一座巨大的双层联排别墅里,经常委托艺术家制作大型作品。1965年和1966年,迈达拉勒两次邀请李元佳到Signals做展览。第二次展览期间,李元佳前往伦敦,在画廊空间内建造了一面巨大的、几何对称的墙体浮雕。这件已经遗失的作品中出现了他标志性的“宇宙点”。到了伦敦,李元佳发现自己深深被这座城市热烈的艺术实验气氛所感染,也许因为之前的人生充满各种剧烈的转变,展览结束后,他决定不再回到意大利。从此,他定居英国并在这里度过了余生。

《无题》,1982年,黑白摄影,14 × 24 厘米

这时的李元佳已经把在意大利形成的抽象图示逐步内化为自己独特的形而上宇宙观,在此基础上,他开始了一系列新的探索。“宇宙点”慢慢脱离了最初的书法意味,象征性的宇宙符号也逐渐离开综合媒介浮雕板,变成独立的实体,这些圆盘状的物体大小不一:有时挂在墙上,有时像飞盘一样悬在半空,或者在背面装上磁铁贴在彩色金属板上,观众参观时可以任意改变其位置。同时展出的还有他用英语写的文字和具象诗,观众可以现场参与创作。他提供价格低廉的复制品,以便更多人可以拥有他的作品,后来不仅开始做装置艺术,甚至把作品概念延伸到完整的环境。与此同时,他还开始涉猎摄影这条线索在他今后的职业生涯中将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当时,新开的Lisson画廊正在积极推广伦敦极少主义和观念主义作品。李元佳在那里举办了两场重要个展:“宇宙点”(1967)和“宇宙复制品”(1968)。但仿佛是对意大利经历的重演,正当他的创作引起一些严肃的画廊和收藏家注意时,李元佳再度走上一条与过去完全相反的道路,开始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大胆实验,而这一实验的意义至今仍显得微妙而难以把握。

哥比亚

七十年代初,李元佳产生了离开伦敦的想法。此前他已经在诗人朋友尼克·索亚的邀请下到北部哥比亚待过一段时间。当地引人入胜的风景令他欣喜若狂。1972年,李元佳从备受人爱戴的英国画家威妮弗雷德·尼可森那里买下一座位于班克斯镇上的破旧农舍。李元佳搬入新居以后,在门口竖起一块标牌,上书“李元佳美术馆和画廊(LYC)”。从此,他开始了一段让人惊叹的创作历程,把自己作为一名艺术家的个体身份与邀请来LYC工作、居住和展出的其他艺术家、儿童、乡村游客和当地居民融为一体。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几乎靠一己之力改造了整座建筑。他拆掉墙壁,把房间打通做成展厅,修建附属空间,开办图书馆,并亲自培植花园。除此以外,他还建立了一个手工运作的印刷坊,有独立的排版设计,为在LYC展出过的所有330个艺术家或团体制作手工装订的小方块画册。LYC鼎盛时期每年能吸引3万人到偏僻的乡间来参观访问。

《无题》,1993年,黑白摄影,手工上色,每幅尺寸:40 × 25 厘米

李元佳自己说得极其简单:“我像头牛一样工作。”学者黛安娜·叶把这种谦卑的勤奋与李元佳的广西出身联系到一起,认为哥比亚和李的老家广西附近的徐村之间有很多共通之处,首先两地的风景都非常漂亮。她这样写道:“李元佳表现出了我在广西看到的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和适应性,这些东西我至今难忘。”

到1982年,英国艺术界从更大范围内开始熟悉之前的一些激进艺术实践理念——创作过程对所有人无差别开放,消除“艺术家”与“非艺术家”之间的界线﹑大地艺术﹑临时的乡村艺术介入行动等等。但这时的李元佳已经在这些富有挑战性﹑也许有点儿乌托邦色彩的想法上耗费了十年心血,身心都倍感疲惫。他渴望最后能做点儿不一样的事,度个假,卖掉房子,继续上路。

但偏偏这时候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件。李元佳天真地收留了几个临时房客住进LYC。后来,这群人耍赖不肯离开,而且越来越烦人,越来越讨厌。不受欢迎的房客自然让卖房子变得几乎不可能。这时,李元佳又得到生母在广西老家贫病交加的消息。一生都未曾有过完整家庭生活的李元佳希望母亲晚年能过得舒服一些。他甚至想回到中国探望生母。然而遗憾的是,两者他都没有条件做到。

随着LYC关闭,个人孤独感日增的李元佳重新回到摄影,创作了一系列摄人心魄的手工上色照片。照片里的人通常是他自己,盖着毯子,坐在花园里。他还继续创作“宇宙点”作品,包括搭建的实物构造和多重曝光的照片。李元佳参加的最后一个展览是伦敦Hayward画廊举办的《另一个故事》。几年后,他在卡莱尔市去世。

2009年我来到班克斯镇时,李元佳美术馆和画廊已经荒废许久,窗户上结满蛛丝。整座建筑看上去沉重而潮湿,花园里荒草丛生。下午晚些时候,我去了李元佳多年的邻居、艺术家朋友威尔金斯夫妇家。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家庭:简单的石头房屋,窗外一大片湿润青绿的风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印刷作坊,工具齐全,纸张悬挂在老旧的木椽上,舒适的沙发上铺着羊毛毯,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和蛋糕。当我从夫妇二人手里接过他们最宝贵的财产李元佳题字的彩绘书法木头印板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为了最后回家竟然可以走这么远。而世界的另一头,广西徐村,李元佳曾经上过的学校如今也已人去楼空,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