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有时:尹丽娟的未来考古学

《物·象》,2010年
《物·象》,2010年

发掘未知的想象

根据V城研究者董启章所言,未来考古学是一门创造当下的辩证法,旨在“把未来当成已然的事实,把过去变成未发生的可能”1,让读者跳脱于时间单一线性的轨迹,徘徊于期待与怀想间找寻经验世界的可能性。

香港艺术家尹丽娟的创作就像“未来考古学家”的工作。她的陶瓷创作往往以压模套型的手法,将寻常事物某一剎那的形态凝于陶泥。从用完即弃的塑胶杯到虔敬祈祷的双手,从丹麦的洒洒阳光到湾仔的旧招牌……尹氏统统以考古学家一丝不苟的谨细,将之铸模复制,以发掘寻常物的微观世界。

2004年,尹丽娟在丹麦参与艺术家驻场计划,其《迷失于丹麦罐头鱼中》复制出各式各样的鱼罐头,以记录她在超级巿场为各式鱼罐头弄得眼花缭乱,却又不谙丹麦文而茫无头绪的窘态。这些瓷制罐头的形状或圆或方,造型却是白净的,正突现出人身在异地,连日常事也迷失于语言文化的阻隔。耐人寻味的是,无论是何种鱼罐头,尹氏的丹麦朋友单凭形状即知晓其牌子与内容。是以瓷制罐头的苍白也隐然带有未来的期待,期待与各式鱼罐头相交,也期待不再搞混吞拿鱼与三文鱼罐头的形状。或许天天对着鱼罐头日久生情,尹丽娟更将未来的可能性转化为实物,平凡的鱼罐头也就搞怪起来,竟然会哭、会唱、会飞,还懂得鱼水之欢。从复制品到异变物,鱼罐头从夏日回忆游走到未来七情六欲的幻想世界,并以想象介入现实,改造了过去文化隔阂的情节。

物与人的考证

凭借当下想象力的延伸,尹丽娟的陶作紧扣着现在与未来。但其对物的肌理形貌近乎迷恋的描摹,却也牵动着过去的怀想。在《物·象》系列中,艺术家以身边旧物,如球鞋、原子粒收音机、皮包为对象,用瓷泥刻印物件凹凸转折的外形,再细细剪裁、折叠、修饰,而复制出“原物”。不过,尹氏忠诚呈现的,却是物件凹凸逆反的“负像” —长年累月磨蚀破损的痕迹居然—显现,而平日伸指可及的按钮反而别扭地瑟缩其下。日常身边 物件的正负、凹凸、虚实全然错置了。其诡异的真实却又挑动了观众对物的想象—物如何与物主相遇?物与人又经历了什么的转变?物又因何事而刻下如此风霜印记?当有用之物变为观看的对象,观众便得从计算机那几道深浅不一的刮痕、鞋头磨损脱线追寻物的生活范迹,并从复制品与原物的差异,反思物在日常生活的意义。

其实,尹氏的铸模复制不单是如实考察世界的方法,也是对已知或未知的超现实诠释。陶泥可塑性强,固然可随艺术家的搓捏而精确地描摹现实世界。但窑炉的烈火却往往令烧成的生坯体积缩小而改变原物的形态。《由手演变成匙羹的示范》一作,尹丽娟正活用生坯的收缩率,而推演出其虚构的工具演进史。她以一双微握的手为原型,经过一次又一次从翻模套型到窑烧成瓷的工序,刻画出看似暗藏秘密的手演化为不见五指缝隙的山脉,继而由起伏不定的重峦再蜕变出向外舒展的云朵。而云朵飘到餐桌就是舀汤用的匙羮。作为未来考古学家,尹氏以虚构与现实相交为用,切实的揭示了人因应生活需要,发明不同形制的器物以延伸身体的局限。

时间的感知

无论由剎那延伸至未来、抑或由人演变而为物,尹丽娟创作的关键不在于对物质文明的训诂考据,而在于对变异的感知,并从变的动态体现出不可触碰、无法挽留的时间。她的作品不是形式的复制,而是将某一微妙过程转化为触动人心的物。

如《无限/废墟》,尹丽娟采用不同材质的陶泥复制了一百八十多本弃书。她以泥浆逐页逐页地涂抹书页,填塞书的间罅。陶瓷书送入窑炉,纸张化为乌有,留下书页罅隙的痕迹。烧成的陶瓷书或颓颓发白凸现出皴麻纷披,或如劫后余烬落得焦黑斑驳;时而犷犷砂粒聚成摆荡回澜的岩层,陶片菲薄又剥出鳞鳞伤痕,任由莽莽枯草栖居其间。尹氏将这些被遗忘的书刊摆弄得井井有条,越发显得书本朝生暮死的苍凉。这就是艺术家所呈现的阅读历程:有用信息的存档与无用讯息的删除、新想法的生成与旧观念的崩塌。

《为迷失羔羊提出逆向》一作,尹丽娟逐日在不同玻璃箱内加入陶土、豆芽及陶塑的羊,再将玻璃箱密封。陶土的水汽、箱内的氧气、豆芽形成一个微生态系统—茸茸霉菌白花花的、绿盈盈又黑压压的,与豆芽所生发的丛丛茂林,塑造出奇幻的“自然”景貌。由于每只玻璃箱的水分及氧气含量不一,即使最早放入陶土及豆芽的玻璃箱也不一定自白雾迷漫的霉菌中养出最苍翠的绿意。客观时间轴的推移与密室内的四时景致相违背:这边厢白雪皑皑连“绵羊”也失陷其中,另一厢的羊却染得一身青葱,在芽菜的浓荫下乘凉。玻璃箱的微生态打破了四时更迭的定律,展现出难以预知的生命轨迹。原来时间并非单向的、无可逆转的线性发展。创造有时、毁败有时、传承有时、失落有时……世间物与人尽皆在时间推移下经历盛衰荣枯。为了对抗时间一去不复返的洪流,尹氏将存在的体验、变迁的印记—以其陶泥收集、记录、保存,使之脱离单一时空,步入想象无限衍生的永恒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