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展览:D的往事

摄影:李梅
摄影:李梅

第一次看到朋友D的这件装置,是在他工作室的开幕上。厂房的后方有个较低矮的隔间,走向这个没什么客人的角落,转过一个弯,就在暗室遇上了这个独自伫立的浅色装置。它看上去像是哪个酒吧的吧台,但又很私密;它的神态,像是在特别邀请谁走上前去,若有谁应了这个邀请,不免都要近身端详一番。它的椭圆形框带着一排5瓦灯泡,中间横着一片仅供双人对望的窄仄酒台,仿佛,有了这个景框,就会把两端对坐饮酒的人隔出一个存有上的距离:你是真的,对面的人是你的倒影。

你靠得有点近,再次看向这个偌大的空洞,漆黑一片。酒台上方的空气被淡黄色的灯光穿越并且打得微亮,仿佛一张背着光的面庞便浮在漆黑中;又有一刻,这空间周围的灯柔弱闪烁的时候,光泽像极了梳妆台。你的目光会对着那只在光学的空间中才算存在的空位,与虚幻的自己。

回想起这个仅仅有装置上一排灯泡权充光源的昏黄房间,几乎让人觉得孤单。有时候,你几乎觉得椭圆形黑色缎面一般的空洞里面就要出现什么—而我们知道,长期盘桓酒吧的族类对这样的想法并不陌生。这且与你在漫长的艺术展演步伐里面建构起来的,以实物为主的视觉感受力不同;有一类人的感受力,是从暮色里的流言与幻想,恐惧与自大,以及觥筹交错中的闪烁形象中慢慢聚积起来的。尽管D常常说他的工作仍是研究性质的,但你很明白这件作品召唤出来的空间经验却很直接,而且临场。让你想到浪荡子的美学,想到这样的美学曾经一度弥漫。你按图索骥,找到字典上对这种风格的称呼,叫做世纪末。

你自忖,这个纳西瑟斯一般的双人台过于赤裸,好像自传一般招供出了些什么,因而不太像是D的作品。至少,D在让观众认识他以后,就不会再于创作中吐露自己的故事:他开始喜欢谈的是光天化日的文本,喜欢从符码里面再度找出符码。艺术家之后蹿红的节奏也让人们开始谈论他。按着我们香港人的说法,他是供起什么鬼仔吧—文气一点的说法是,他大概有一幅像是Dorian Gray一般的全身画像—像是某种镜像力比多,赋予了公众谈论他的欲望。

你约了D在咖啡厅见面,他只在颈上简单加了条丝巾,就从工作室直接过来。D向你介绍道,Dorian Gray,或者说杜连魁,是这次创作背后的文本。是这样的—台湾出身的他找到了一册复印件,翻印的是建筑师王大闳在70年代翻译王尔德小说时的手稿。这篇创造性的译写作品,将标题《道连·格雷的画像》改成中式的《杜连魁》(你且觉得这名字好像传统戏曲里一个给花衫扮演的角色),也将场景从十九世纪的伦敦移花接木到当时的台北;并且为王尔德原本美学主义的书写平添了中国文学传统里警世寓言的味道。在这文本比对的过程中,引起D兴趣的是一只消失的戒指:Dorian的戒指并没有在王大闳的中文翻译里出场。但,据说,他的手稿有一段临将出版才抽掉的描写,而在这段高度象征化的东方式自白中,杜连魁取下他那枚带碎钻的玛瑙戒指,并从白金环绕出来的圆形空洞里面,看见自己的罪愆。

艺术家对此着实入迷,关于这个商品拜物与情欲相互掩映的局部。他进一步评价道,王尔德是在文学的平面上,为角色形塑出立体感;王大闳却在建筑师的空间感中找到一种具有文学性的符号演绎方式。

D将戒指的欲望空间转化到自己的创作中,后来便制作了这个又像是吧台,又像是梳妆台的装置。他又提到正在筹备的展览,也为此向你征询意见,“是不是要将王大闳这个文本提出来呢?”

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这件作品很赤裸,也很坦白”。

你说着这句话的同时,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种文本研究看似展示了他的聪慧,但其中真正标注的传记般的自我,却反而静待在不显眼的边上。你们后来也聊到了另一个艺术家在11岁时看了幅抽象画后开始喜欢同性的故事,还有一些有关自传性艺术的种种虚实问题。

“是第三次有人用赤裸形容这件作品了”,他进一步好奇你为什么也会这样说。

你一下也讲不清楚,到底这种赤裸是指杜连魁的形象,或是你在镜中看到D自我爱恋的形象。“也许,”你一面想着,说道,“第一次的赤裸是写实的,第二次就是恋物甚至矫饰了。”

后来,艺术家的个展开幕了,你认识了一位偶尔为艺术家作品做表演的朋友;也才知道,作品是用了这位朋友的名字作为标题。这标题不再与杜连魁有关,而奇特的叠句语气投注了自己的爱恋,唤做“David,Dav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