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的空间

蔡明亮,《黑眼圈》,  2006年, 剧照
蔡明亮,《黑眼圈》, 2006年, 剧照

两个人很寂寞。他们已经周旋了一个多小时。在彼此身旁沉默地吃着东西。工作时他窥视她。有一回在楼梯间里, 大约是影片中段, 他在无言的扭打中给了她一件廉价的LED玩具。夜里, 她躺在她那单薄的床垫上, 想他。

在马六甲海峡另一侧, 北苏门答腊省的烧荒季开始了。连接着东南亚最大如洞穴的银行账户的联合企业拥有着面积有几个行政区那么大的棕榈树种植园。这里的果实正被从田里清出、装箱、经由越洋航线运送, 并塞进雅加达、珠江三角洲、阿联酋和洛杉矶的港口。它们将被碾碎并榨成油, 用来制作蛋糕和人造奶油, 以及返卖给监督烧荒季的工人们的零食。

有几个城市那么大的泥炭地被火点燃。它们要熏烧上几个礼拜。火沿着土地徐徐而行, 点着厚厚的苔藓与枯木的混合物。那并非完全是土地, 不似我们所习惯的那种。那是疏松稀烂的糊状物, 有时厚达一米有余, 且潮湿。因此它会像苔炎那样, 熏烧并扬起浓密的烟雾。在烧荒的季节, 北苏门答腊省遍地腾起滚滚烟浪。一切都出于同一缘由: 为新的棕榈作物腾地方, 把果实塞进一个事事相联、且满是享用着晚餐的身体的世界。

这些地方很寂寞, 特别是种植园边上的道路。我从未去过聚集了许多最大型种植园的廖内, 但是我去过勿里洞。那里的银矿开采已将森林地表夷为平地, 之后又对其进行挖凿。矿井浅而白, 水在中央淤积成洼。它们沿森林蜿蜒蛇形, 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道路安静, 除了有塞满棕榈果的卡车开过。人迹稀少、被最大限度开采与耕牧的穷乡僻壤, 经过仔细盘算而种下的大片森林, 所有成熟作物都通向炼油厂的景观, 这些是寂寞之地。

烧荒季扬起的滚滚浓烟被吹往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风穿越海峡载向北方。它给那些地方带去了严重影响, 浓密得足以将其湮没上个把星期。在食用掺有棕榈油的米饭和蛋糕时,  街上的高温令呼吸变得困难。

我们是在蔡明亮的《黑眼圈》(2006) 中认识这些寂寞角色的, 他们为了战胜寂寞而彼此周旋并在楼梯间扭打一团。影片四分之三处, 烧荒季开始了。人们通过各色奇异的呼吸设备来应付新的空气。他们看上去就像身处瘟疫肆虐的威尼斯的医生, 附加的呼吸器将他们的脸向外延伸有如鸟喙。有些人将软塌塌的袋子固定在口鼻上。

我们的恋人们试图打破他们的寂寞。他们在一座未竣工的建筑相遇, 里面是建在立柱上的灰色混凝土空荡楼板。没有墙。东南亚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在雅加达, 它们是暗地进行洗钱交易的都市化石。在马来西亚, 也就是影片故事发生的地方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在哪座城市), 我们的恋人们就在这座建筑的冰冷骨架内相遇, 最终从肉体上爱上彼此。空气中充斥着数百里外飘来的种植园烟雾。这是夜里。他们在一张废弃床垫上, 脸上蒙着口罩, 他们费力抓住彼此, 他们接吻, 嘴对嘴, 他们分享呼吸。但烟雾呛到他们的鼻子, 他们挣脱开来。他们的肺此刻在寻找空气, 可他们呼吸到的只有烟雾, 如同在水下喘气。他们需要退后, 并重新把口罩固定在脸上。他们回归独处的状态。然而他们渴望彼此,他们的身体如此贴近。他们可以打破他们的寂寞。他们再次爱抚并且嘴对嘴分享空气。他们又一次咳嗽起来, 肺里充满了苏门答腊的烟雾。他们回归寂寞。

摩托车沿北苏门答腊省的高速路嗡鸣。驾驶者用围巾紧紧裹住鼻子和嘴。午后的太阳在雾霭中是一只鲑鱼红的圆盘。我的朋友告诉我, 在2013年, 当烟雾弥漫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长达一个多星期时, 他们的政府提升了空气质量指数。他们开始埋怨印尼政府的不负责任。有些在新加坡办公的种植园主突然提高了生产呼吸口罩的工厂的产量。就像全世界许多企业巨头一样, 当我们或共同或独自处于幸福中时, 东南亚的企业巨头也将魔爪伸向了我们的身体。我想起克利福德·格尔茨的《爪哇的宗教》一书中有一段, 一个男人快死了。他的侄子坐在他身旁等着他死去, 然后他会把他的嘴放在老人的嘴上, 吸入其最后的一口气, 这样一来他就会吸入老人的“灵力(印尼语ilmu)”, 或者说智慧, 因为历史正是通过呼吸才得以转化。现在正是在呼吸中经由其他生命往回走。正是在呼吸中, 独自置于身体的我们才得以向外伸展。我们的恋人们呆在床垫上, 哪儿也去不了。他们只剩下赖以呼吸的口罩。在一座烂尾楼里, 无依无靠地待在彼此身旁。我们的呼吸, 隔着过滤网与彼此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