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教育:另一次出发

文 / 石青(1)
翻译 / 毕珂

教育是个古老的行业,今天一谈到教育,自然会想到学院系统,中国艺术教育的学院制也有百年历史。近代以来,艺术家的培养和学术体系的形成基本也是围绕着这个系统来进行的。

王海川“铜元局”项目中,当地居民曾曾的拍摄胶卷
王海川“铜元局”项目中,当地居民曾曾的拍摄胶卷

“再教育”是为了方便而新造的词,把它定义为学院教育结束后,学生进入社会到成为相对独立和成熟艺术家这段时间的自我教育,也许是2-3年,也许更久。当代艺术进入学院教育不过十几年,学院原有的体系无法衍生出当代艺术这样的枝蔓,师资方面有的是原来传统学院专业的老师转行过来,但更多是由从事当代艺术实践的艺术家、批评家和策展人,以专职或者代课或者讲座的方式来担当。也就是说,当代艺术教育是被作为外来物硬嵌入原有教学板块中的,必定会出现夹生甚至一定的不适。传统的艺术教育与社会需求多年磨合衔接,形成了稳定的社会接纳和就业渠道—当然,教育和就业也存在着界限。在当代艺术教育中担任教学任务的老师,大多兼创作实践和教育的双重身份;作为被教育者的学生,在校期间有大量观展甚至参加展览的机会;网络时代艺术信息的共享程度和艺术家也相差无几;虽然教学因老师不同而各异,没有固定的模式,但基本采用“以做代学”的方法进行,因此看上去当代艺术教育与实践的边界要模糊些,以一种流动连续的方式衔接,但事实上,两者还是有相当差别的。

再教育:在实践中的继续教育

即使最玄妙的禅宗,也同样需要指导老师,而“再教育”首先要面临的却是“失师”的状态。艺术毕竟是以独立个体进行观察创作的实践类型,“失师”作为一种断裂,反倒是成为艺术家的开始。然而,“失师”更多是在心理层面,也反映在技术层面,比如如何将学院学的东西进行再深入和反省,学校开设一门课程的周期大概是1-2个月,作为了解,时间是够了,如果要有所认识,则远远不足。另外,艺术家进行教学也有他的难处,作为老师,艺术家最大的作用就是通过自身实践经历去带动和感染学生,这包括对艺术的态度和理解,也包含了价值结构和趣味倾向。一方面,感性直接的教学,让学生容易进入,接近实战;但如果学生视野不足或缺乏参照,就会将这些经验唯一化。反过来说,如果让艺术家成为知识百科,最大限度去描述艺术历史框架,穷尽艺术家的工作方式,这又似乎太苛刻,艺术家毕竟不是职业教育家,更何况这样的要求后者也未必能做到,如果单纯从知识入手,也容易变得抽象空泛。理想全能的“师”并不存在,当代艺术本身又是去权威化的,“失师”其实一直都在,无论是不是在学院教育系统之中,这正是当代艺术教学的特点。没有一种所谓的“对”去选择。种种的不适和困惑,恰恰来自想以传统教育视角来固化它的企图。“再教育”可以说是当代艺术教育的延续,是溢出的部分,“再教育”本身也就不应视为学院教育的增补和修正,而是清除和断裂后的再一次出发;它与当代艺术的任务直接接轨,本身就构成了实践的一部分。

陈建军项目团队在成都金马河考察
陈建军项目团队在成都金马河考察

再教育:在复杂和变动中建立方法

“再教育”是一种自我教育,它与学院的当代艺术教学不是前后接续的简单线性关系。“再教育”是建立在“艺术自觉”前提上的,因此它更主动。当代艺术教育要学习艺术史和理论性知识,还要关心当下的艺术机制和同行的工作,这种工作量使得自我教育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不堪。这就要求“再教育”不只是最大程度的涉猎和储备,同时也是化约,是工作任务和方向的选择,这可以是蓝图的,也可以是具体的一个个项目,不一定是建设的,也可能被取消。在“再教育”中,这两者通常是纠缠在一起,互相修正,互相推进。

从2001年开始,“后感性”的后几次实践,就是在这种方向选择和自我学习、自我实践中进行的。今天回看,当时除了邱志杰外,其他几位艺术家也都是刚接触当代艺术不久,从对展览制度的批判实践到现场性的提出,都遭遇到各种具体问题和困惑,于是,在实战中摸索经验方法,以及集体讨论后得出。倘若遇到认识和技术上的不足,则反过来学习例如和剧场、表演、行动艺术的知识。

杭州想象力学实验室活动现场的“课堂”项目,每月29日开课,邀请各行有意思的人来讲课,根据中学课本中的一篇任意发挥,可以是任何年级任何科目。
杭州想象力学实验室活动现场的“课堂”项目,每月29日开课,邀请各行有意思的人来讲课,根据中学课本中的一篇任意发挥,可以是任何年级任何科目。

网络和全球化,导致信息处于快速更迭繁衍的状态,相对古典或前现代稳定而静态的工作对象和环境,今天的情形更加复杂,工作量更加庞大,艺术家的工作难免要进入某种分工或专业细化,在拉斯金所推崇的“哥特精神”中,那种艺术家全局式的介入,早已被分工沦为一种技术性的工作,或者说成为了生产关系局部的终端链条,艺术的任务也随之被瓦解—在当代艺术中,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艺术家虽然就某种材料或工作方法进行了不断的深入和拓展,但终究还是围绕着技术层面或简单的观念为轴心进行定向重复。学术和市场系统又鼓励和纵容这种带有可辨识度的艺术工作方式,而那种变动的、非线性的艺术工作被排斥为无效。当代艺术的板结化和类型化,与学院教育的结构分割似乎构成了某种默契,这种情形也更容易给后者提供某种快捷的跟进,学生可以依样画瓢地做出很像“当代艺术”的作品来,并且有相应的阐释和解读套路。“再教育”则相反,需要坚持当代艺术的价值要建立在问题意识上,必须形成与研究对象相匹配的观察和实践方法,学会在动态和复杂中去创作和认识,时刻保持着对固化的警惕和批判—这既是“再教育”的核心,也是学院教育中难以容纳的部分。

再教育:组织机制的学习

谭丞超,《Occupy Today》,2014年行为活动、油画、帐篷、亚克力板标语、音箱、饮料等,10天
谭丞超,《Occupy Today》,2014年行为活动、油画、帐篷、亚克力板标语、音箱、饮料等,10天

格罗伊斯提到过,当代艺术已经不仅仅是对审美进行的消费行为,而是一种产生艺术的行为。展示成为了动员和聚集的手段,在公共性层面上来讲,艺术家工作也带上某种“政治任务”的色彩。这也就要求,“再教育”不只是对知识或技术的学习,同时也是对组织机制进行认识和实践的学习。学院教育以班系为单位集体进行,这种分配并非是自主性的,而是事先被行政化管理设定好了的教学秩序,教师作为这个团队的组织者和带动者,带动学生一起完成教学工作,会有一定的强制性和单向性;但不能忽视的是,同学之间的互相学习和影响,有时恰恰比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更多。学生临到毕业,这种行政团体即被打散,大家重归个体,以社会人的
身份进入现实环境。而艺术的经验确实又是以个人视角和知识展开的,因此这个时候,艺术家的个体实践方式,恰好在以分工为基础的时代,提供了通过个体去贯穿整个生产关系的最后机会—当代艺术的任务实质上和这有关,所以进一步讲,当代艺术又不仅仅是只有个体创作,它又兼有对艺术机制进行观察和改造的实践任务。在这个意义下,“自我组织”就是一种艺术政治的方式。“自我组织”对于刚毕业,准备选择艺术行业的学生来说,有着更现实的意义,比如体现在对展览展示的需求。艺术机构总体上还是在为相对成熟的艺术家服务,未获认可的年轻艺术家只有以“自我组织”的方式去构建展示的平台,除了情感上互相打气,还可增加被挑选和认证的机会—当然,这只是降了格的艺术任务。“自我组织”实质上要进行的是对艺术生产关系的重新进入和改造。在缺乏艺术空间和基金制度的时代,中国当代艺术就是通过各种自我组织的形式来推进的。“再教育”是实践化的教育方式,也包含了组织实践的部分,这是“再教育”和学院教育差异性最大的地方。

从2008年起,杭州的艺术家邵一、张辽源和王晓峰共同组织了“小制作”,正是这样的性质。大量还未获得展览机会的年轻艺术家和在校学生,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展示机会,而且“小制作”的组织权力是下放的,谁有热情都可以来组织,这个过程本身也是组织实践的学习和实战。“自我更生”和“因地制宜”,在任何时候都是“再教育”关于组织实践的基本方式和有效手段。

再教育:在现实中获取在地经验

学院教育中,更多是既有经验的学习,无论是已经成为经典的知识系统,还是由老师实践形成的二手经验。这里,并不是要否定间接经验,毕竟,知识都是通过这种教育方式延续传播和共享的,但对艺术家来讲却是不够的。艺术家的工作要提供差异性生产和新的可能性,这些是无法从现有经验的推导中获得的,即便是历史和文献的再生产,也是要以回溯和重读为前提。

在创新者的身份诞生之前,艺术家首先是观察者和劳动者,有针对的或渗浸进客观对象。“再教育”是应对现实语境的自我学习,而不是解剖“尸体”。这里强调的“现实经验”是针对全球化所预设的艺术经验,而通常我们所谓的“普遍性的话语”则是意图遮蔽和磨平在地经验的差异—学院的经典化教育同样是被意识形态编辑过的,是舍去感性和模糊性的固态系统经验。已经无法面对复杂游动的外部世界,也无法与之形成通畅的对接通道。“再教育”是想从现实世界中重新找回那些丢失的环节,还原其生动与多重联系。除了理性,更多要依仗感性认识与身体实践,就是我们常说的“身体力行”—在日常经验和展览政治中捕捉经验,转化为新的知识和认识。

成都金马河
成都金马河

重庆艺术家王海川的“铜元局”,还有成都陈建军和曹明浩的“昆山再造”等项目,都是根植于微观地域所进行的观察和介入。经验总是具体的、在地的、日常的,它们虽然不能就此等同为艺术本身,但对后者而言,也不失为一种诱发。在地经验的获取过程,可以帮助厘清、分辨经验与知识的边界,警惕通往另一种固定。经验的先得者往往更容易形成某种定识或权威意见,如成熟艺术家的指导、成功者经验。“再教育”中,借助对在地经验的动态认识,与上述情况形成了某种知识转化和知识瓦解的并行,这意味着“再教育”无法制度化,它本身就是一种经验实践,没有稳定的架构和核心,是一场没有明确走向的征途。它正以这种方式对当代艺术实践进行着提示:不要试图去变成一种方法或机制。

(1)本文作者并没有在校专门从事教育,而在几个美院带过时间长短不一的创作课和装置课,有些学生毕业后选择做当代艺术,彼此还保持着联系,甚至在一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