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至少不会偷你的车:反“新反进步论”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我的眼球经常像是上了油的轴承滚珠一样灵活,视线从一排排相同的公寓楼转向那些奇特的树。

1. 雅文的挪威极地之梦

一位扎着马尾辫、皮肤被加州阳光晒得黝黑的男人站在挂着扎染毯的竹架前,戴着金边圆框眼镜,着一件略微褪色的高领黑毛衣,只在右边耳朵上穿一只耳环。在当年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中,这位名叫柯蒂斯·雅文的男人就这样出现在开放麦克风的环节里。那是在1997年,伯克利大学艺术博物馆。我在YouTube上看到这段视频时,它已经被归档了,放在一起的还有霍华德·兹恩和斯特兹·特克尔在初中体育馆里谈论塞尔玛和蒙哥马利的片段,以及由网站“伯克利公民”制作的关于草莓峡谷生态旅游的短片——“伯克利公民”致力于“为伯克利的公民和一般公众提供一系列问题的信息”。

“我刚刚从海湾另一边的帕西菲卡搬到这,”雅文说,“在那你可以花700美元找到一间破破烂烂但景色无敌的公寓。”接下来,他读了一首叫做《帕西菲卡》的诗,形容从山谷公寓楼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我的眼球经常像是上了油的轴承滚珠一样灵活,视线从一排排相同的公寓楼转向那些奇特的树。”17年后,早已因“孟子·莫德”的网名为人熟知的雅文,宣布终止更新他的博客,还贴了一首名为《无秩序》的诗:

“朗伊尔,挪威的极北之城,
那里的人们会把钥匙留在车里,他们都疯了。
但是,请等一等!
那里并不是毫无秩序。除了打扮得像一只熊。
没有流浪汉,没有恶棍,也没有‘哀伤的女裁缝’,
没有疯子,也没有半兽人,
朗伊尔,宜居之城。
当然,
不是为你好,而是为他好。
熊会吃了他,熊会吃任何人。
但至少,
熊永远不会偷你的车。”

尽管这位“孟子·莫德”不再公开发表文章,但他仍是保守主义里最重要的顽固派。他参与其中的“新反进步论运动”,常常被简称为“新反”,或者“暗黑启蒙”。相关博文铺天盖地,激烈的争论也紧随其后。尽管总结这个概念是一项令人生畏的工作,但如果一定要尝试给出一个宽泛的定义,可以说:“新反”呼吁回到君主制、贵族制的某种形式,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新国库主义”——国家好比股份公司,由CEO负责实现盈利最大化。雅文的理想是,甚至可以说是糅合二者优点的某种新形式的封建主义。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这种回归到底是为了什么?“新反”把民主看作是无效的、消耗时间的东西,因为我们在历史上已经看到了它会导致非理性暴民统治的集体犯罪。对于“新反”而言,民主信仰的背后是进步主义和平均主义——在今天它们的虚伪性不容置疑。在政治、学术、新闻、教育领域,这些宏大而神圣的、冠冕堂皇的“真理”广为传播,就算不甚协调,也会被完全认可。(如果从完全非理性的角度看,在民主的混乱之外,某种形式的稳定试图加入到真理的形式之中。)平均主义和其衍生的意识形态,包括从女权主义到反殖民主义的任何左倾思潮,都是对教条的人类生物多样性的抵触。人类生物多样性强调的是人类个体或某个群体在能力、特质方面存在的基因差别。对于“新反”来说可以接受博客吉姆·唐纳德,因为他虽然令人讨厌,但至少喊出了宁愿相信妖怪也不要平均主义的口号。

“新反”被“混乱”吓坏了。他们喜欢“秩序”,相信“文明”是唯一的道德。他们希望能把钥匙留在车里。他们崇拜普京,也赞成“传统价值观”;红迪网上的“暗黑启蒙”说,“传统价值观不是偶然的。它们为复杂的社会问题提供了非意识形态的解决方法。”“新反”对“荡妇”的忧虑,暗示了他们对性偏执狂和恐怖的排斥。唐纳德说:“女孩和很多男人上床,其数量远远超过与她保持婚姻或者稳定关系的男人。在你之前,她已经睡过三十个男人了,这三十个男人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的鸡巴大,比你自信比你手段高明,但是那些家伙第二天早上连个电话也不回。她现在不大堕胎了是因为她不大可能受孕了,她意识到她的卵子快要没了,所以她决定和你勉强在一起过日子。”对唐纳德和许多他的同党来说,女人是一个总能取胜的群体,因为她们与“冠冕堂皇的真理”保持步伐一致。此类的喋喋不休比比皆是,统统都是在感叹少数派群体如何在文化战争中击败了白人男性。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2. 文明中的王牌

雅文在网页上抬眼翻看着“那些树”,这位“孟子·莫德”想着生活在朗伊尔的那些熊。推特上一位叫做“女巫之锤”的男人很欣赏宫崎骏的动画片《龙猫》,梦想着阿拉斯加能够成为“新反”的一个根据地。他将那称为“影子摩西之选”——这个名字来自日本电子游戏《合金装备》中反抗美国政府的武装分子。在人类生物多样性的伪科学幌子之下,亚洲人被当作了典型的范本。“女巫之锤”说:“日本人的故事讲得很伟大,音乐也好,他们的文化没有得艾滋病。他们是文明中的王牌。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他们的原因。”尼克·兰德在20多年前因提出代表时代精神的“加速论”一词而闻名,该概念在今天已经成为艺术世界被反复传播的话语——后来还被用来称赞上海、香港和新加坡:

“在新加坡、香港、台北、上海,或者其他许多东亚城市,人们都可以安全地在街上散步到很晚。无论年轻还是年老,独自一人还是带着孩子的妇女,都不必留意周围空间和时间的细节,不必害怕受到攻击的威胁。虽然这些条件尚不足以定义一个文明社会,但已经非常接近了。与此相反的就是野蛮主义。”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先不论“处于世界中央之国”那极端得像神话一样的国家优越论,也不论中国性骚扰调查数字严重偏低的情况(据说,一项联合国的研究发现,五位中国男性受访者中就有一位承认至少强奸过一个女人),甚至也暂不论东方主义者大谈特谈那些在城邦范围内依靠现代治理术而独裁的亚洲政治实体——当然,实际情况还可能让这群白人老头发疯:审查和监控遍布,还有相当严厉的死刑。尼克·兰德关于非野蛮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女人可以在夜晚安全地散步,不必担心在公共场所遭到袭击。野蛮主义是什么?转向西方,在那里,“野蛮主义已经常态化。简单来说,城市里那些‘不好的地区’,不仅贫穷,而且对外来者和居民存在着致命的威胁。参观者被警告远离那些地区,本地人则觉得自己的房子如果有堡垒般坚固最好……天黑之后避免走上街头。甚至还有年轻人和男性,幻想着依靠加入本地黑社会来寻求安全感。”

我住在布鲁克林的90区,就在79区的边上,最近那有两位纽约警察被伊斯麦·布林斯利开枪击中头部而死。布林斯利,这位抑郁的28岁青年,他长大的那种地方可以说既无处不在又处处不在。当然,在这件事里,他只是在愤怒的情绪下乱开枪,并没有任何意识形态掺杂其中。这一79区在12月唯一发生的凶杀案,使该地的谋杀率上升到0.02216/1000人,(据联合国毒品与犯罪办公室的数据,中国的谋杀率是0.01/1000人)。有时候我会步行穿过一所小学旁边的公园,离布林斯利杀害警察的地方只有半公里。公园里有一些黑人老头,他们会邀请我一起做引体向上,显然,铁丝网外的凶案并未困扰他们。他们继续听着说唱音乐,做着他们的操——如果说播放器代表着进步科技,说唱音乐则让人感到一种自由的野蛮主义。“新反”喜爱爵士乐的理由与白人老头一样——一个足有胳膊那么长的录音机里放着爵士乐,里面有纯正的黑人声音——不过不要忘了,过去的两年里,一位澳大利亚白人金发女郎和一位美国白人金发女郎同时凭借说唱获得格莱美奖的提名。

纽约充其量也就是两位前任市长朱利安尼和布隆伯格的新官房主义地盘。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的包容性和人口规模,我们可能还处于半开化的状态。一些陈腐的说法说道:在底特律的废车场或者焚化场,菲格罗亚的洗衣店外面,西费城的清真寺里,就是野蛮主义的温床。包括像在东奥克兰这样的地方,“孟子·莫德”哪怕一串车钥匙很有可能就被一只黑皮肤或棕色皮肤的手臂偷走过。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3. 单子论的未来

在YouTube里有一条1994年拍摄尼克·兰德的视频:他声音柔软但又手势激动地在一个骷髅教具前比划着,旁边玻璃架上的瓶子装着大脑标本——这不免让人想起了英国纪录片《天堂和地狱的幻想》中的场景。社会、公司、计算机——“这三样系统性颇强的东西在当前都正朝向相似的方向发展,不再是由中枢发布命令、自上而下的结构,而是一种扁平的、网络化的、自下而上的。所有机构和技术设备似乎都在发生着这种倾向的变化。”

YouTube里还有一条拍摄于2004年的视频,名为“用脚投票”,来源于头一年12月为一场在纽约举办的关于技术分裂主义活动所准备的幻灯片。兰德在里面告诉我们,“在全球网络中频繁进行的各种转换,在今天开启的各种可能性,已经背离了网络发展最初的技术商业逻辑。”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柯蒂斯·雅文1997年在加州伯克利举办的“触摸诗人”现场朗读活动上。

“新反”倾向于设想单一论的未来:不是一个覆盖从华盛顿州到佛罗里达州的单一种族的雅利安帝国,而是围绕着“全部出去,不要过问”的原则建立起以城邦为基础的无限个零零散散的领地。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离开去另一个城邦,去找另一个最高执政官,或者国王,再或者是国王的首相。在那些地方没有所谓政治,只有各种不同的强制性规则而已。按照“孟子·莫德”的说法,那些无法满足任何国王的标准的事物——穷人、懒人和蠢人——倒不至于被集体屠杀,但都会被关起来,放在类似《骇客帝国》那样的虚拟世界里。

把这一切抛诸脑后,去找更多“孟子·莫德”诗中提到的“奇特的树”吧!这里有一个被“新反”进化得颇有风度的例子:一位东南亚裔的斯坦福大学博士和风险投资人,打算把硅谷建成一个依靠密码货币和无人机运行的逍遥社区,从而脱离那些相较而言显得甚至有些蒙昧的、还在使用纸币和纸上印刷品的地区。在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漫、 对远古神的崇拜,那里是比特币的领地。然后呢?在早餐的时候写代码,下午做雷神锤,晚上陶冶情操,讨论你国王的种种优点。

文:马修·沈·古德曼 翻译: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