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杀我,我还在爱! ——向黄小鹏致敬


黄小鹏,《问题是经济愚蠢!》(局部),2015 年,装置(日常塑料用品及玩具)。展览版本由赵宝琛重制

我之前对艺术家黄小鹏(1960-2020)知之甚少,大概许多回国不久的年轻人也和我一样。不过,这或许没关系。因为如此一来,这个展览便是我所了解的关于黄小鹏的一切——除了作品描绘出的艺术家肖像以外,过多的诠释我一概不知。艺术家肖像是艺术史中最打动人的部分,毕竟艺术作品总受到批评家过度解读,而艺术家人格在现实之中人人皆可共情。

展览从黄小鹏年轻在校期间的苏派写实主义素描写生开始,展示了他艺术生涯初期的学院创作背景。然而在展览呈现的作品中,年轻的艺术家似乎并没有在苏派技法上进行探究,而是试图从工人形象发散出不同的审美可能性。究竟什么才是“写实”? 是对工人阶级生活的真实刻画,还是以审美眼光审视工人阶级生活,或是对其重新想象?黄小鹏抛出的问题在他短暂的学院时光中没有得到解答。在几乎固定的刻画对象身上,艺术家不断在各种风格中来回碰撞试验。


别杀我,我还在爱!——向黄小鹏致敬”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1年
图中作品左起依次为《扑克牌》(1996)、《无题》(1991)、《无题》(1991)

当90年代拉开序幕,带有强烈结构主义色彩的拼贴画似乎为艺术家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海湾战争、多元文化身份、偶然性这些与时俱进的话题也开始重复出现在作品里。如何消化当下现实的新闻信息与绘画历史中的视觉语言,融合西方的创作环境和中国的文化背景?艺术家个体又如何处理并行而全然不同的文化价值体系?这些矛盾成为他需要思考的问题。在拼贴作品《无题》(1991)中,报纸的头条标题沿画面四周围阻阴郁的黑色,情绪与创造力则深囿于新闻事件的冲击之中,艺术家内心活动与外界清晰的隔阂由此得以映照。在冷战刚刚结束的时代,黄小鹏之前所探讨和积累的写实主义绘画经验在前资本主义阵营的语境下并不一定能得到理解,而其中国身份则为之更添一层迷雾。黄小鹏试图将文化冲突中的荒谬和无法共情之处呈现为无序的机理和材料拼贴。在另一件《无题》(1991)作品中,画面中心椭圆形的黑色从中间打开, 半透明的艺术商店塑料包装纸也被切出一个缺口,露出四张扑克牌。这样的构图处理显示了艺术家在符号、数字、信息和抽象形式的拼贴中,找到了新的形成含义的方式。黑色被推向边缘,而画面中的一组扑克牌面介绍了数字和符号组合的独立体系。或许艺术家对图像语言系统的处理与多元文化系统形成某种平行;同时,他将抽象绘画语言和生活中现成品所处的语义系统相互叠加,将艺术与生活本身的冲突巧妙融于构图和半透明的材料层次中,观者则需要进出不同的语义系统以解读绘画。两幅拼贴作品《无题》(1991)的相互对照将艺术家心态的转变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扑克牌作为一种独立双重系统,成为他日后思考个体存在的一个原型。


杜忠健,《打破》,2021年,行为、装置,235 x 135 厘米
墙上为黄小鹏作品《安全玻璃》(1992)的照片
“别杀我,我还在爱!——向黄小鹏致敬”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1年

除了受战后解构主义影响的创作,黄小鹏亦深受欧洲贫穷艺术的启发,在材料选择和表演指导方面回望了安东尼·塔皮埃斯(Antoni Tapies)和米开朗琪罗·皮斯托勒特(Michelangelo Pistoletto)。在一些布上混合材质油画中,黄小鹏借鉴了一些塔皮耶斯作品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将符号和线条更加自由地组合,试图与画面空白形成更具东方宗教空间意味的主题关系。而皮斯托勒特作品中艺术和日常生活的融合则更有现实意义:艺术家将其对现实世界的多重想象并置于镜面,以此质疑对现实单一角度的解读,并赋予作品促进社会转变的潜在动力。在《无题》(1993)、《噢,上帝!别把原子弹扔在我头上》(1995)、《安全玻璃》(1992) 中,黄小鹏摆脱了拼贴作品中直白的心理投射,艺术家对材料本身特性的进一步探索也使“透明性”和“可见性”有所延展。展览开幕当天,艺术家杜忠健表演了基于《安全玻璃》的新作品《打破》,将黄小鹏原作中的玻璃换成镜子并在现场用锤子将其打碎,又重新在地面将碎渣拼成与原材料等大的矩形。通过现场表演,我们可以从表演者的“砸碎”、“清扫”、“校准”等非常接近工厂劳动的动作风格中推测出,黄小鹏对于玻璃材料的运用也许无形中在影射了工业社会对于“生产”的审美。


黄小鹏,《扑克牌》(局部),1996年,装置(胶片印刷),尺寸可变
展览版本由赵宝琛重制

展览在美术馆主展厅的墙面上呈现了重制的大型装置《扑克牌》,仿照国际象棋棋盘排布了扑克牌的牌面。每张牌正面朝上被固定在墙上,而在离墙几公分的距离则是鱼线撑出的格子网,扑克牌背面的花纹以半透明状态悬浮在底部牌面上。艺术家给出了一种比喻式的解释:“对不确定身份的疑惑,以及遍布于唐人街的赌场文化,使我对扑克牌发生了兴趣。打牌时如果能看到对方的底,而不是依靠猜测,这牌就打不下去。我开始做一系列与扑克牌有关的作品,我试图通过对背面与正面的转换来探讨游戏规则的底线与身份关系。”其实这样的比喻无疑像光学技术一样在视觉上应用了简单技巧,但也可以看出艺术家对于扑克牌作为个体语义结构组成部分的一种设想。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半透明”的形式在雕塑作品中呈现的含义模糊的面貌,在艺术家后续的多媒体作品中得到了转变。这些早期创作中黄小鹏对于隐蔽性、反思性以及多重性的实验,对于解读他回国后创作的媒体作品有着至关重要的铺垫作用。

黄小鹏2003年到2019年的装置、录像及广告海报采用的创作模式具有很强的连续性,然而它们的形式语言又充满了随机性。 作品标题往往在材料与环境发生关系之前已经袒露了艺术家看到的矛盾冲突。然而艺术家对日常语言极具个人特色的处理——误译,又将具体的矛盾冲突包裹在流行文化的玩笑之中。如果借用罗曼·雅格布森(Roman Jakobson)的话来说,误译是“对日常话语的有组织性地施暴”,那么黄小鹏的误译是将制造生产业和进出口中转地的文化杂糅现象不断集中重现在日常语言中。《打击我的产品业另外一个时间》(Hit Me Baby One More Time)将美国歌手布兰妮·斯皮尔斯的成名曲误译成一句并不通顺却可被含糊理解的对工业制造的叹息,并配以1972年的电影《猛龙过江》中李小龙爆踢白人男性的画面。这样基于机器误译而造成的多元文化并置错位,某种程度上让我想起了“打口碟”的现象——一个看似微小的破坏意外成全了更大意义上信息的流通以及文化信仰的碰撞。借用这种多重性的思考模式,黄小鹏将声音、影像和文字的错位逐渐精确到流行文化、全球资本主义造成的劳工关系和制造业城市景观的现实三方关系中,并将其或明或暗的矛盾假借机译(误译)的方式幽默化。具体来说,艺术家将商业流行文化中的影像进行抽象化,借变速、重复或者倒放使之问题化;将全球化进程中生产关系的经营者和生产者的矛盾借社会事件来高亮强调;以及让大都市社会文化中的多种意识形态以不经意的碰撞来体现对“绝对”的怀疑。这些对社会不同角度的解读总是同时且以不同媒介语言的方式出现,提醒着我们艺术家对于多重性的坚持和思考。


黄小鹏,《华都比利》,2019年,户外广告牌,尺寸可变
“别杀我,我还在爱!——向黄小鹏致敬”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1年

正如作品《华都比利》(2019)中,在黄小鹏许多带有大幅广告语形式感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到这和他早年对“半透明”的偏好形成反差,却又有应和。很多作品中的标语挑衅地将资本和生产对人们精神世界的异化点破,但又拒绝提供艺术家自己的解决方式或者文化层面的“答案”。这样对于艺术家个人所持立场的障眼法始终贯穿展览,其立场看似清晰,却并不能被真正准确地抓住。这个疑团在学生贡献的老师肖像部分中变得更加突出。对于男性气概、身份政治、波普文化等出现在作品材料中的主题,艺术家体现了一种单方面的着迷和兴趣,似乎像一个艺术爱好者一样收集了原始的素材,却没有将其重新循环到批判思考体系中,反而以一种“业余”的态度表达艺术家的魅力成分。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在同时代西方语境中持续成为争议的艺术话题似乎在黄小鹏回国之后以一种被消费和消解的方式融入了艺术之外的生活。


卢珊,《介乎博伊斯与黄小鹏之间的肖像》,2021年,彩色透明塑料片上丙烯,45.5 x 30.5 厘米

黄小鹏作品中并未完全闭合的思想系统,为他作为艺术教育者的实践提供了更多可能性。黄小鹏的学生为展览创作的致敬作品对于图像普遍采用了一种 “公私不分”的准则——即私人图像与挪用图像在采用时不作区别,不强调作者性,以讨论影像剪辑对“结构和概念的逾越”。比如章寅的《五工作室是体制内的自留地》(2021)中不断用油漆覆盖的“五工作室是学院体制内的自留空间”,胡向前的《暗示》(2021)中以回国寻母却死于母亲之手的电影故事暗示艺术家的现实环境,以及方迪的《万宝路的世界》(2021)中对中国牛仔的刻画:影像直指现实,共享一种“与实际的物件共享特征,但并不忠于或者呼应某个特定例子”的模型。这种方式似乎有意拒绝通过戏剧化文本产生共情,而是倾心于以克制的手法展示图像,引导观众看到概念中的现实。


“别杀我,我还在爱!——向黄小鹏致敬”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2021年

展览开始(同时也是结尾)的两件作品《从没碰到过像你这么多问题的人》(2003)与《只有你》(2009)回归到个体与环境的某种终极矛盾,这种孤独异化的感受也许显露出艺术家对同代人内心活动的私下诊断。这两件作品都是个体在工业和产品业包围的现实世界里发出的微弱声音,无论是“问题”还是“黑暗闪烁”,都是艺术发生的起点。象征着“纯真理想”的艺术家发问与制造业经济浪潮的“时代命运”相对比显得微不足道。像当代艺术本身所带有的脆弱性和偶发性一样,艺术家常常无从诠释自己的个体存在,也被时代和周遭环境所误读。《从没碰到过像你这么多问题的人》将作品标题印在玻璃上,与视线平齐,拷问着观者,同时也质问着另一侧的现实世界。艺术作品此时既是艺术家与世界沟通的媒介却又将二者隔开,形成相互孤立的关系。《只有你》作为电影《大话西游》的主题曲被中文观众熟知;作品有意无意间将孙悟空、白晶晶和紫霞仙子被命运捉弄而追悔不及的故事剧情投射在不确定指代的“你”和相对明确的“产品业”的语境下——本来“你”可以“点亮歌者昏暗的世界”,如今“你”变成了“产品业的一种黑暗闪烁”。作品中对过去的时间与当下的时间进行并置拷问,观者被迫面对已经验证错位的过去,进而产生对当下现实的质疑。然而命运得失在时间轴线上总有悖论,认知错位是时间媒介的本质。

在毕生对于艺术语言的探索之中,黄小鹏始终没有背离他对日常材料、生产关系、多元文化批判性的思考,以及艺术家个体对社会时代的犀利解读与巧妙介入。展览画册点出一句早年黄小鹏对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引用:“当知觉大门被打开,人们就能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无穷无尽。”显然当时,艺术家已经了解到创作始终不能被语言流派所归纳,而刻画“真实”才是“形式”的终极追溯。

 

李石影,居住在上海的策展人、影像制作人。目前她正在准备一档泛文化播客节目41E78NY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