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尼·吉奎尔:现在,随后

“她将头颅置于牢笼
扇动冷清翅膀
⼀只不安的⼿
极尽可能地靠近
你身后的怪物
…”

法语的,英⽂的,中⽂的,⽇语的。
形象在运动,词语在运动,声⾳在运动。
语⾔在发出声响后,陷⼊寂静。
痕迹、形状、花纹、颜⾊、⽓体,⼀直在静⽌中运动,从开始到终结。
元素的,身体的,时间的,空间的。

当观众⾛进户尔北京展览空间的瞬间,便被邀请进⼊范尼·吉奎尔(Fanny Gicque)构建的缠绵⽆序的星球。滚落迷失的球体是宇宙中飘离寻觅的⽣命,不连续剧场式的分割空间是梦境中既混合⼜相互⼲涉的世界。


范尼·吉奎尔,《失落小星球》,2022年
石蜡,有机材料,每个直径约 6 厘米,10 个一组,共七组

⾸先是声⾳,声音将我们凝固进这个被行为不断改变着的动态现场。

随后,观众的⽬光顺着演员看似随机的⾏动转换视⻆,不同材料和形态的实体被演员们切换的肢体动作所调度和赋意,从而构成了一个松散的多重流动空间。观众⽆法迅速找到进入作品的切⼝,惟有怀揣着担⼼错过的焦灼,追寻进⼊这场在细微中变换着的循环之中。现场四位表演者的关系还尚未明确,他们从⼀个场景转移到另⼀个场景,相遇总是在擦身的瞬间产⽣。


范尼·吉奎尔,《敏感表面:感》,2022 年
钢材,热敏涂料,80 × 200 厘米/件,一组两件,共三组独版
“现在,随后”展览表演现场,户尔空间,北京,2022年

⼀只⼿缓缓托着另⼀只⼿,柔软的⼿掌中显露出细⼩的铝制枝⼲——它们被拾起⼜放落⾄墙壁上等待已久的洁⽩⼤理⽯制手掌中;巨⼤的肥皂板在湿润手掌的抚摸下慢慢消融,⽔滑过其表⾯,轻盈的泡沫在⽪肤上不断破裂;握紧的⼿⼼松弛,缠绕着绷带的⼿指连接着⾦属物件,它们在行动中偏离重心,互相摩擦,叮当作响;烟气混合着呼吸,顺着纤细的玻璃笛管蔓延,⼀个⼈的呼吸连接着另⼀个呼吸,寒⽑般细软的⽔珠在管道内颤栗着接近;⽆⼈说话的空间,各⾃专注着⾃⼰的表演者游离出神,以⾄于触碰的瞬间和错过的时刻暧昧难辨;套⼊玻璃⼿套中的双手握紧罩内唯⼀稳定的玻璃支干——爱抚的双⼿、攻击的信号,双重语意在躯体上滑过直⾄消失;织物缠绕在⾦属支架上扮演着建筑材料,⽀撑起⽕堆的形状⼜似暗示即将燃尽的信号,和现场彼处会随着温度发生改变的热敏材料隐秘地发⽣着对话。


范尼·吉奎尔,《一只不安的手》,2022 年
玻璃,尺寸可变
“现在,随后”展览表演现场,户尔空间,北京,2022 年

追溯至上世纪六⼗年代的纽约,年轻的伊冯娜·莱纳(Yvonne Rainer)曾在舞台上表演开创性的作品《Trio A》:舞者专注于⾃⼰的身体,这是⼀场没有声⾳,没有技艺,没有舞蹈的舞蹈,只是身体,是动作。舞者专注于步伐和⼿势,使⽤极其⽇常和随机的动作完成了这⼀套表演。如同观众第⼀次到听约翰·凯奇(John Cage)的偶发⾳乐⼀般,那些在钢琴中突如其来的螺丝碰撞声响使⼀些固化的感知和认识被就此击穿——当然,也或许会引发⼀些愤怒。在此次范尼·吉奎尔于北京户尔空间的展览中,或许我们能从这些随机⼤胆的尝试中⼀瞥微妙的移动和物件的触碰为何能连接到观众的感官。这些琐碎和⽇常的⾏动,以及近乎迟钝缓慢的进程,让我们进⼊了戏剧性和⽇常⾏为相互介⼊共存的空间,由此产⽣了⼀种从“近”到“远”,“在场”到“⾮在场”的双重视⻆,现场中种种细节从“形象”转 换成“语⾔”,正如⼀⾸诗由诸多短⼩的词语连缀成⼀⽚闪闪繁星的天宇。


范尼·吉奎尔,《扇动冷清翅膀》
2022年,玻璃,49.5 × 70厘米
“现在,随后”展览表演现场,户尔空间,北京,2022年

类似的语法同样在范尼·吉奎尔的现场中运转,空心玻璃管道和在烟气中实体化的呼吸反复出现,似乎在暗示我们某种处于物质和行动之间的脆弱感性。演员手中那些并不光滑、凹凸不平的玻璃管道在身体上摩擦运动着,亲密的动作提醒着观众由这些玻璃管道拼接起的形象正如人体的血道器官。不同⻓短的呼吸⼜具身化为玻璃,牵扯出对古⽼⾄近东时期发明的⼀种技术的想象——⽓与热的交织在玻璃内触碰膨胀⽽形成⽓泡。正是由这不可见并伴随着温度的呼吸慢慢凝固结晶,容器被短暂停留在其内部的呼吸所填充,后者再经由⼀个个细密的⽓孔缓缓流出。这种脆弱既是材料的空间⼜是身体的空间,亲密性在这样易断裂的⽓息中渗透出来。


范尼·吉奎尔,《她将头颅置于牢笼》
2022年,玻璃,46 × 53厘米
“现在,随后”展览表演现场,户尔空间,北京,2022年

这样的渗透也显现于那些一直静谧堆聚在地上的铝制⾦属字⺟。原本整⻬有序和富有意义的属性被替换为恒星中散落的独⽴星体,等待唤起。演员坐在地上随意摆弄着杂乱无序的字⺟,仿佛在进行⼀组单词重建抑或是⼀场拼图游戏——对词语的想象是否在动作之前便已完成?原本充满诱惑的词语轮廓被冗⻓的凝视所转换,字⾥⾏间溢出的仿佛是被吞噬后的沉默。在这些由“物”所组建的空间中,演员的⾏为⼀直指引着观众找到艺术家埋藏其中的线索和路径。


范尼·吉奎尔,《成为一个小屋》,2022年
钢,织物,尺寸可变

正如乔治·迪迪-于⻉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曾在《看⻅与被看》⼀书中探讨的:“当由清晰的物体构成的世界不复存在时,我们的感性存在就失去了依托,它将描画出⼀个空洞⽆物的空间。”透过这⼀场流动的空间,⼀种在⽇常之中⼜跳跃其上的时间的尺度与密度在其中游荡遐想, 动作和那些转换了语⾔的物体填补了这个失去依托的空间,从未扁平过的世界被真实且愚钝的撞击再次挖掘。

表演在范尼作品中与身体、空间密切相关。而因艺术家无法前来北京现场,对于范尼展览的本地表演,表演策划人杨天歌和编舞者王梦凡与范尼在线上远程进行了许多探讨。艺术家的缺席也产生了“现在,随后”的展题,呈现出一种“艺术家现在不在场,但想象着随后会前来”的状态。展览空间由此变成了帘幕背后的舞台后台。它不是登场表演的正式场合,而是表演者的生活、排练的栖居地。在每次长达3小时的表演中,表演者在与物、与彼此相处。

“夜是没有轮廓的,它直接触摸我。”

韩倩,艺术家与写作者。
韩倩的创作从身体与感知时间出发,关注在真实和想象、日常与他者中绵延出的交织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