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劭雄:与国家游戏
2011年07月10日
|2008年8月8日标志着世界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天。经过七年的倒数,北京终于要面向全世界关注的目光大声说出自己的雄心与成就。就在北京奥运会晚八点开幕式前十秒倒数计时开始前几个小时,三个男人——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沿着草场地机场高速旁边的一条小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一个宽敞的画廊空间。其中一人手里举着蓝色的国旗,另一人举着奥运五环旗的变体,中间一人举着简陋的标牌,牌子上的文字表明他们是来自“西京”的代表团。西京奥运会由此开幕,接下来是长达十六天的滑稽模仿秀,矛头直指身边无处不在的国际体育盛会,组织参与者“西京人”由中国艺术家陈劭雄、日本艺术家小泽刚、韩国艺术家金泓锡组成。
“西京”这个名字放到中文里,立刻就能显示出喜剧效果。北有北京,南有南京,东有东京,就缺“西京”一个帝都。这个笑话不光中国人懂,亚洲华语圈所有认字的人也一看就明白。西京是一个在逻辑上很有可能,但实际却并不存在的地方。的确,不少城市在历史某一时间段内都曾经叫过这个名字。三人像正儿八经的奥运会代表团一样穿着统一的海军蓝制服,宣称这个乌有之所是自己想象中的祖国,以此宣告了某种荒诞。
录像《我爱西京:西京总统的日常生活》最像小组宣言,开篇便是“西京领土的历史演变”。从屏幕上可以看到陈劭雄的手在勾画东亚的轮廓线,画外音用曾经的国际通用语——法语朗读着西京零散混杂的历史,内容都是从维基百科上摘抄后整理成课文形式,讲述了西京目前国土的来历。故事从西安讲到渤海,再回到内陆,然后跳到朝鲜半岛,接着再回内陆,最后一路说到越南,甚至京都。叙述虚构了“西京人”的生活:他们历史的兴衰成败,跌宕起伏。和地图交替出现的是同一张桌子,桌上铺了一堆米饭,一把小铲不断把大米拍成某种形状,再分开,再组合。
整个西京项目就依照这种精神展开。同一件录像作品中还有其他章节,分别介绍了农业、宪法、城市规划、教育、国防、经济等多个方面的情况。在“国防”一节中,三位“西京总统”手持蔬菜做的枪(小泽刚作品的典型风格)轮流切进一个西瓜,与此同时,画外音(由策展人侯瀚如的女儿朗读)则解释了西京城市的划分和组织形式,给人的感觉是同样的措词可以出自任何一座高速发展的亚洲城市市长之口。在“经济”一节里,他们往餐巾纸上盖印标志,疯狂地制造货币以控制经济危机。每一节都由三位艺术家单独构思,反映了他们各自的创作特点。这次合作最有意思的部分就变成三人如何融为一体,不是要服从哪一个个体的风格,而是接受彼此的差异。
合作一直是陈劭雄创作实践中的重要线索。从早期的南方艺术家沙龙到大尾象小组富有开创性的城市介入行动,一直到最近他和艺术家刘鼎在今年CIGE上的合作项目,陈劭雄从来不怕和同行一起工作,也不管他们的年龄、国籍或感知力是否与自己相同。大尾象的组织模式非常松散:一群人聚到一块儿既是出于展览组织的必要,也是出于对某些主题的共同关注。大尾象之所以能长期留存在中国艺术界的集体记忆中,更多是因为成员完成作品的质量和统一度,而不仅仅是因为小组的任何宣言口号。陈劭雄说:“大尾象没有领导,它是一个平台,一种为了革命共同工作的方式。”
2005年,陈劭雄前往东京参加森美术馆的策展人片冈真实策划的展览“Follow Me! 新千年开端的中国艺术”,一个彼时正时兴的中国当代艺术概览式的展览。展览开幕当天,他结识了小泽刚,后者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们俩都曾密切合作过的策展人侯瀚如是否也邀请了对方参加那年秋天即将开幕的第二届广州三年展。他们决定,不以常规方式参展,而是二人联合做一个集体绘画项目——通过互相邮寄卷轴的方式,在对话交流中完成绘画。最终成品《广州·东京》从城市境况的角度呈现了这两个或许是亚洲最受关注的地区之间的差异。以此为开端,陈劭雄与小泽刚的合作继续深入,并在2006年举办的展览“夏天的假日”上达到顶峰。在此展览中,两位艺术家携带他们各自的妻子和女儿在当时还叫做“U空间”(后更名为Boers-Li画廊)的展览空间里度过历时一个月的假期,在将近三十天当中,他们玩了各种游戏,而游戏的结果则以旧道具的形式在被划分成小单元的空间里进行展示。
除此以外,陈劭雄同期还开始了一项运用水墨来探索城市主题的计划,并在同一届广州三年展(其展览主题恰如其分地落在作为“一个特殊现代化实验空间”的珠江三角洲上)里首次展出了他的装置作品《墨水城市》,记录广州城市偶然瞬间的水墨素描与同样内容的分章节投影同步展出。这件初次亮相的作品击中了三年展的命题核心,几百张信封大小的图像汇集了来自广州各个角落的城市景象,经过陈劭雄编辑变成录像章节,在中国当代都市主体体验的诸般瞬间中跃动。
鉴于“传统”水墨画的当代身份在艺术界已经成为一个关键的讨论命题,陈劭雄选择水墨作为创作媒介的转向激发了某些批评家的兴趣。至少从事物的当代性角度考虑,这种素描组合不失为一种障碍的方式。与刘丹或李华弌等人的新文人水墨不同,陈劭雄对水墨的运用根本没有向早期水墨画家致敬的成分,他只是把它视作近乎无限的潜在材料组合中的一种,将之用于另一些观念的表达。走向水墨是他近年艺术实践的关键一步;顺着相似的观念线索,他从《墨水城市》发展到《墨水日记》。2007年,以《看见的和看不见的,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为题的作品在 Boers-Li画廊展出。在这件装置作品中,一列捆绑着摄像头的玩具火车沿着架在展厅空中的微型铁轨疾驰而下,它所拍摄到的影像通过底部设置的屏幕循环播放。另一个题为《集体记忆》的系列作品由表达都市记忆的水墨画组成,画面完全由艺术家以按压指纹的方式完成。最近创作的《墨水历史》去年在北京艺门画廊首次展出,三分钟的水墨浓缩呈现了一部从清朝覆灭至今天的中国现代史,全部以陈劭雄如今的标志性风格呈现。
《墨水历史》所表达的民族关怀与西京人的探索形成极好的呼应。这三个艺术家归根结底基本属于同一代人,即:他们都在各自的国家里经历了当代身份铸造成形的熔炉考验,假如说陈劭雄成年于中国南方改革开放初期,那么小泽刚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商品过剩中长大,而金泓锡则是与韩国的学生运动一道成长起来的。尽管三个国家体制与历史殊异,但对于民族国家表现形式——尤其是视觉形式——的共同关注却成就了他们各自鲜明的特点。由于这些符号并非严格限于亚洲本土范围,它们的象征作用或是得到加深或是被减轻。考虑到这一点,西京人从其他国家或组织(包括联合国、欧盟、北约)的标志性蓝色中选取二三,经由数码手段调和,得到一种完美的深蓝。西京国旗符号让人联想到指南针的指针,而指针方向则未予标记。西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于2008年开幕,它宣布开幕的方式与1968年举行的墨西哥城奥林匹克运动会颇为相似。
西京随后的展览对这个想象中的国家身份予以不同层面的探索,有时以行为的方式进行,例如为名古屋的一个展览而创作的木偶剧表演,这个表演后来换了一种形式在利物浦举办的另一个展览中再度出现。今年,受Arthub亚洲委托,在威尼斯Bevilacqua La Masa基金会有一个由策展人毕月策划的展览,西京人将把最近的艺术实验通过视觉方式加以呈现,观众在现场会看到一面巨大的西京蓝旗帜把一系列装置雕塑包裹起来。
虽然这个项目乍看讽刺意味十足,但其内在精神实质与陈劭雄早期的重要作品之一——2002年创作的录像《花样反恐》如出一辙。在这部录像中,为避让迎面撞来的手绘飞机,广州当时最高的大厦纷纷作出扭身、弯腰、分身和重组的动作。蹩脚的英文翻译还不及中文原文顶用;花样反恐一词暗示了花样滑冰或韵律操等与之相关的更普通的人类活动。反恐这个缩略词意指反对恐怖主义,在当时屡被新闻提及,这种并置却使之变成与其他运动毫无二致的活动。该录像与其说表示了一种针对国际事务的直白的玩世不恭,不如说是一种尖刻的,显然来自局外人的幽默感。对于陈劭雄而言,中国大厦建筑具有某种能力,可以通过灵巧的软体操来避开攻击者,这个想法无疑是荒诞不经的。所以也许,认为一个想象的国家可以让三个不同国家的公民团结到一面旗帜下进行一系列日常活动,这同样也是荒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