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狂欢:“大世界”里的哈哈镜世界

1962年,哈哈镜

回首看来,你很难不赞叹于它的超前,因为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狂欢式的消费方式,在世界各地迅速流行起来,成为中产阶级都市娱乐的主旋律。

斜阳铺在宽阔平长的柏油马路上,有好些人和车子在奔跑,到了年底,马路就比平时格外热闹。有两个小市民像在公园里散步一般,在马路上溜达着,一边走一边谈话。

“去年这个时候才叫热闹!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日本飞机在天空中飞,日本兵在江湾、闸北各处丢炸弹……”老和说。

“我倒宁愿过去年那种年,真不想过今年这样的年哩。我活到了四十岁,也就只过了那么一个平平安安的年!我欠米店老板的米账,前房东的房账,还欠了许多其他的债。这些债从来没有还清过,也似乎永远没有还清的希望。所以每年到了年底,我就得出外去躲债。”春生叹了口气。

“你不是什么事情都弄好了,还有空陪我到大世界去白相(沪语“玩耍”意)?”

“唉,老兄,你哪里知道?因为要账的和讨债的都约好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拿钱,但是我哪里有钱来还。所以我只好邀你到大世界去逛个半天,或者坐在那儿人少的地方安心睡一觉。我非得到夜晚十二点以后才能回去,寒天雨雪,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就只有大世界。”

“不要紧,再过些时说不定整个上海都会沉到地底下去的;前年先施、永安、新新三大公司不是就沉下去了三尺吗?富人们的天堂是建筑在穷人们的血肉上的,等到穷人们完了,富人们的天堂也会变成地狱。我们看着吧!”

一路走着,两人已经到了东新桥附近。两个中年人走进大世界的门,入场的门楣上高悬着“即时行乐”的牌匾,他们的影子就在那门口消失了。

民国初年,上海的游乐场本有天韵楼、新世界、先施乐园、新新屋顶花园等处,以门票低廉(小洋二角)、百戏杂陈吸引劳动工人、下层民众。位于浙江路新新舞台上的楼外楼,用电梯上下,在上海滩轰动一时。黄楚九在静安寺经营的新世界,地邻跑马厅,曾一度从俄国买来十万只空盒,废物利用,在里面装入糖果,作为赠品,因此一天多卖一千五百张游券。但其中营业最盛者,首推被称为“远东第一大游乐场”的大世界,内设共和厅、大观楼、小篷山、小庐山、雀屏、风廊、寿石山房、四望台、旋螺阁、登云亭等建筑,并邀请文人拟十景,借此营造出了一个平民的狂欢节。

《大世界报》(中华民国八年5月10日)

在大世界,有的是暂时使你忘记一切的歌舞、音乐、电影⋯⋯以及勾魂的女人,让人避开现实而求得暂时的娱乐。大世界里最受欢迎的是上海滑稽戏,其粗俗的小丑式的表演,在当代滑稽戏里已不多见。像财神会、九皇大会、神仙灯会这样的节庆隔三差五就举办一次,配上每晚的焰火大会,仿佛天天过节。而大世界初期的髦儿戏(全班少女演出的京剧)、女子文明戏、群芳会唱(流行女歌手),以及后期曹聚仁所形容的“流莺的世界”,都或多或少地为大世界增添了很多色情的因素。

里场总是锣鼓喧天,天井中则相对空气新鲜。北楼前高挂着六个霓虹广告字“南无阿弥陀佛”,特别耀眼夺目。中央走栏道上的两边摆列了长椅,如若有人寻得一处空位坐下,总是会有女人迅速捱过来。楼下溜冰场的狂笑声浪阵阵传来,把人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吸了去,大概是些“小开”吧,纵情地溜达,滑冰的技术十分熟练,博得女人们的全场大笑。要是高人雅士,更可以登上屋顶花园,喝茶赏菊,乘风纳凉。

在大世界,越是怪模怪样、怪腔怪调的演角,越能博得观众的哄堂喝彩。京剧场新剧场的座位上,一排排的尽是女人,大多为二三十岁的姨太太打扮。在这些场合的后面又是另一群小姐。将嘴唇点得红的吓人,穿着摩登鲜艳的服装,有的百般献媚,有的深蹙柳眉带着苦笑,时而凝眸停止,时而在她老鸨的指挥之下,向过往的男人们用手、眼、话不断地施行进攻。假如没有那些老鸨形影不离地跟着,谁又能分辨这些女人不是那些高贵的妇人或摩登小姐呢?然而正是她们,成为了娱乐场老板最好的广告,不要资本又活色生香。

张才,《上海大世界》,1940-1945年,摄影

进入“大世界”的大门,十二面从英国专门定制的哈哈镜折射出游客扭曲的肢体、容貌,仿佛是一个界限,分开了日常生活和狂欢世界。每当人们提起大世界,总是会说起门口这些镜子,被哈哈镜里变形的人体逗得哈哈大笑,一进大世界,就进入了一个变形夸张的世界:昼夜不明,时空压缩,美丑颠倒。哈哈镜是大世界的象征,它是一个通往狂欢的入口,向一切怪诞和无意义开放。这一壶中世界,和外面大千世界奇妙地镶嵌在一起,此世界套着彼世界,此世界的开口便是彼世界的尽头。

前人为戏院撰一副对联道:“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从广的眼光瞧来,戏院即是世界,从狭的眼光瞧来,世界无异戏院。

从前的戏院称为茶园。戏单是木板印的,粗陋得很,印在红纸上,字迹不很明显,更谈不上美观了。戏单上冠“英商”两字,旁有“名班”字样,整齐地罗列了些当时的名角。在茶园里,正厅的座位上大多是男宾,那些珠光宝气的贵眷十之八九坐着包厢,末背后的座位则供贩夫走卒娱乐。这时的戏台是方形的,台前两根大柱,阻碍视线,恨惹人厌。背后没有布景,中间以木板为壁,贴着红色的喜字或是“天官赐福”四字,上首标着“出将”,下首标着“入相”。凡唱戏的出场,必从出将门出,由入相门入,非常呆板。

1949年后的“上海大世界”宣传海报

与之相比,大世界的观看之道是新奇迥异的,它许诺给被官僚和殖民压得动弹不得的中下阶层华人一个流动的文化想象。大世界是一个拥有多个剧场的表演空间,十多个剧场,都采用了当时最新引进的西式舞台结构,有座位三四百个,全场四千有余。更有特点的是底层的中心场和连接各层楼的百米天桥、回廊,组成了大世界较传统戏院迥然不同的空间构成:一方面,作为交通枢纽,它们缩短了各个剧场或游艺点单体之间的空间距离,使游客在大世界游览时,从一个剧场转移到另外一个剧场,都能找到一条快捷的通道,游览路线有了更多更丰富的选择;另一方面,它们暗合了古希腊圆形剧场的形式,天桥和回廊变成了圆形剧场的观众席,中心场是表演区,增加了观看的仪式感。

昔日的茶园,是茶房盘踞的大本营。在演京剧的大剧场,台前第一排椅子起至第四五排椅子,就座后,茶房必送上手巾及白开水一杯,若想要舒舒服服地看一场戏,游客们少不得照顾茶房几杯茶的生意,在茶房处花一笔额外的小费。大世界取消茶房制度,改设公用大茶壶,只需要投铜元一枚,即可选择任何种类的茶一杯。这一变化,好似五十年前风靡欧洲大陆的百货公司,在现代观的影响下,商品交换经历了从讨价还价式的作坊经济,到明码标价式的视觉购物的转变,营造出一个由纯粹猎奇景观组成的声色世界。

大世界,一个曾经被人们愤怒地称作“销金窟”、“金钱世界”、“罪恶世界”、“娼妓市场”和“四旧老窝”的地方,相比那在文化想像中被镀上一层层玫瑰金的民国上海的都市肖像,它显得粗鄙而低劣。但回首看来,你很难不赞叹于它的超前,因为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狂欢式的消费方式,在世界各地迅速流行起来,成为中产阶级都市娱乐的主旋律。

1966年8月23日上午,上海扫“四旧”的第一天,大批红卫兵包围了大世界,在一片狂热的叫喊声中,几米高的“大世界”牌匾被拉下,“远东第一大游乐场”的传奇也就此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