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P 2022 秋冬刊《千机变》

“8月2日。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去游泳学校。”

这是卡夫卡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开战当天写下的日记。2022年，LEAP的一些朋友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卡夫卡的这则日记。宏大的灾难与琐碎的日常并置的荒诞感被卡夫卡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点明。

已经不记得从哪个时刻开始，我们越来越习惯在危难当头的同时继续进行日常生活。危机常常是抽象的，生活和工作的事项则是具体的。“具体”在大多数时候提供了对于危机和焦虑的暂时逃逸：即便天要塌下来，我们还要吃饭、写报告、看艺术、浇花、喂猫。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危机中，疲于应对的人们被迫习得了对困顿和灾难的健忘症。我们不再将危机视为改变和进步的契机，或是不再相信切实的进步可以经由反思和弥补达成——在试图解决任何一个危机之前，下一个危机已经开始侵入视野，人们宛如立于平原，看雷暴奔袭而至。

“____年是过去十年最糟糕的一年，但也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游荡于赛博世界与现实生活逐渐弥合的接缝边缘，我们如今似乎可以在这个十足荒诞的句子中随意填入一个符合时序逻辑的切近年份。这也让网络与现实中的各式唱衰论调变得不再格外引人注目，因为我们逐渐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危机不是突然降临的，无论历史怎样转圜，社会如何割裂，它都伴随着各种令人兴奋和忧叹的事实逐渐自我充盈、自我代谢。身处剧烈的震荡之中，人们面对危机与假想中那个“更失控的未来”的种种态度愈发耐人寻味：末世准备者们苦心孤诣，钻研极端条件下“生存迫降”的工具与方案；倡导者从历史中寻求线索，在营造替代性集体的探索中为脱离新自由主义的生活方式塑形；而在诸多一边渴求命运落槌、以超自然力结束眼前种种危困与苟且，一边沉沦于平庸日常和罪恶快感的无名之辈中，我们看到自身心智的碎影残片。

LEAP 2022年秋冬刊“千机变”将目光投注于此。“危机”，随着被谈及的极高频次，甚至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温和面貌出现：纵使身份、信任、经济、年龄、性别都可以成为这个词语令人心惊的前缀，却也在人们的交流中被迅速消解。此类消解走向的另一个极端，则是网络上铺天盖地、被称为“地狱笑话”的黑暗笑料。而如果我们认同烈度极高的悲伤或愤怒有时只能通过幽默得以排解，是否也可以说，全面危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全面解脱？至少，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奔向“灾后重建”的理想未来的机遇？在“千机变”这个稍显黯淡的题目下，本期LEAP邀约了艺术家、写作者与文化从业者与我们携手，以期从对“危机”的不同解读出发，绘制一张通向“准备者之岛”的航海图。

从宏远的地球图景到人类作为族群的历史经验，危机的存在与发展和人类的“应对史”相伴相生，勾勒出技术、智识与记忆相连的复杂线索。通过书写汪建伟、Michael Wang两位艺术家近期分别在上海没顶画廊及Prada荣宅举办的个展，作者王凯梅指出，作为艺术家们创作基质的“地球往事”缠织于人类对自然命运的忧虑当中，艺术则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凝聚人类共同经验与救护志向的责任。艺术家王拓和瓦吉科·恰齐亚尼（Vajiko Chachkhiani）则围绕各自影像创作所展现的种种“内部关系”和具体情境展开对话，并由此反观小至家庭单位、大至国民族群对历史和地缘所带来的创伤经验——以及对之的消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构成了一种基本的政治情感框架。一个难解的问题则是，人们穷极思考去理解历史、构想未来，是否正映射出当下作为一种徒劳常态或永恒空洞的危机？碎片化的当下是否正是晚期资本主义为我们构筑的无法穿越的时间结界？作者吴楷文的虚构写作提供了一个美丽而迷惘的回答——也许我们每个人已经在克洛诺斯的马车和疾驰于太空的“繁荣号”之间穿梭了千百回。

毋庸多言，“危机”在艺术行业内部也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话题。第十五届卡塞尔文献展的反犹主义风波，让作者董宇翔联想到自己在美国高校执教时与学生就“尊重多元性和个体差异，并保护彼此的感受”而展开的讨论。董宇翔认为，即使可能带来所谓的“伤害”，袒露与观看本身也并无可以指摘之处，因为作为一种持续审视的去殖民化过程则恰恰指向“保护多元化”的外壳下，个体倾向于谋求例外主义特权的实质。

在艺术世界中，“去殖民化”及相关的进步主义思潮有时是堪能撒豆成兵的神秘咒语，而与“去殖民”和“后殖民”的和解会格外仰赖对具体语境的描摹和解读。在此前提下，艺术工作者们言所必称的“机构”展露出可疑的面貌。从萌芽、兴奋到困顿、求变，伴随着中国当代艺术数十年的发展，关于机构的工作方法、愿景及本土化的讨论泥沙俱下。编辑聂小依从自身的经验与困惑出发，试图溯源如果抛却语言，机构与自我的“身形”如何在心智和现实的拉锯中确定具体的状貌——即使它转瞬即逝，也易于流变。相应地，“身份危机”发生在艺术机构内的工作人员身上，也让使用田野方法进入工作、主动选择“置身事内”的学者和艺术家感到其紧迫性和启发性并存的矛盾。策展人秋韵记述了近年来作为“机构策展人”的工作体悟，她认为，因疫情而被迫转移到线上的讨论、因旅行受限而必须由本土代理人承担的在地工作，都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艺术界心照不宣的精英壁垒——技术在使世界均质化的同时，也为艺术行业中的女性工作者提供了提升自我职业素养的机会，而她们的共情、韧性和敏感也将在危机中编织一张救赎之网。她因此心怀希望。

用一个可能并不恰当的说法，危机存在于（机构的）庙堂之高，也流散于江湖之远。在成都苏坡，学者刘滢和艺术家薛雨璇在后者的社区艺术驻地工作期间展开了“对彼此观察的观察”——融入社区的工作方式、艺术工作的审美与创造性需求，二者所产生的微妙对垒让薛雨璇落入对方法论和自我身份的质疑。刘滢则主动调试了学者在田野调查中的“参与—观察”比例，将自身对社区和艺术家在驻地工作中不同的角色和立场进行电影剪辑般的“正反打”。说远一些，无论是对于参与式艺术方法论的困惑、还是对于被管理（或被滋扰）的日常生活的质疑而言，每一个人都可以再想多一点的是：如果社区是答案，那么问题是什么？

本期LEAP呈现郭盈光、Owen Fu两位艺术家的个案，由编辑任越执笔。此外，我们特别邀约龙盼、袁中天、高洁和廖天琦四位艺术家，以纸上展览或视觉项目的形式呈现他们的近期创作。高洁通过白描速写的手法记录下2022年那些特殊日子里的生活细节，视觉上的朴素映照出现实自有的万钧之力。廖天琦与袁中天分别在自己的摄影和影像实践中构筑了希望与记忆的临时堡垒，而呈现于纸面的作品时而晦暗、时而瑰奇的色彩似正像是大小危机的喘息和轮转。相形之下，龙盼在其菌丝研究项目中的发愿则不乏浪漫色彩——“在干涸后的末日景观中，菌丝与你我也许能像菌根网络一般，一头钻进更深的地底寻找水分，一头将地面我们留下的碎片重新绑结，并长出果实供我们生存。”

读者亦可在本期刊物的展评部分回顾今年发生于北京、上海及杭州的多场展览。

“千机变” 目录

专题文章

郭盈光：独舞与共舞｜任越
深度时间的飞去来器｜王凯梅
保护还是袒露？纷争中的去殖民性｜董宇翔
认识你自己——如果话语不合身｜聂小依
共享修辞：瓦吉科·恰齐亚尼对话王拓
Owen Fu：心兽宿于空虚 ｜任越
在社区实践中反对自身：苏坡工作日记｜刘滢薛雨璇
在危机的罅隙间生长–—从女性主义出发的青年从业者手记｜秋韵
搭车的克洛诺斯与“繁荣号”空白档案｜吴楷文